老林深处那股子陈年腐叶沤出来的甜腥气,被石貂洞里飘出的硫磺臊味搅得更冲鼻子。苗月儿蹲在洞口,靛蓝布裙裾扫着湿泥地,把几个干草团子挨个解开。草叶散开,露出里头裹着的物件。
半截琥珀色的根块最扎眼。断茬处金红的脉络像烧熔的铜汁,在昏光底下缓缓流动,一股子温厚醇浓的生命精气混着药甜香,把洞口的硫磺味都压下去几分。旁边两块拳头大的赤红石头,表皮坑洼不平,嵌着金丝似的云纹,摸上去滚烫,隔着草叶子都烘手。一株乌漆麻黑的矮棵子,根须扭得像老树筋,顶头结着三颗紫得发黑的浆果,皮薄得透亮,里头汪着浓稠的汁水,散着股冲脑门的异香。还有几块灰扑扑的石头疙瘩,沉手,沾着湿泥,缝隙里透出点土腥气混着矿石的冷硬味儿。
“赤火石……淬皮肉筋骨的好东西……乌精参的果子……婆叫它‘定魂珠’……含着能守心窍……”苗月儿指尖虚点着摊开的草叶堆,声音还带着点喘,“这些土精石……寨里老铁匠稀罕……能打硬家什……”
林烽的目光黏在那半截血玉黄精上。根块攥在手里,温吞的暖意顺着手心劳宫穴往胳膊里钻,胸口昨夜被震出来的那点淤塞闷气,被这股暖流一冲,散得干干净净。筋骨缝里都透出股新生的韧劲儿。好东西!他心念一动,指甲盖在根块边角一掐,掰下指头肚大一块带金红脉的芯子,丢进嘴里。
芯子入口就化,一股子甘甜温厚的暖浆滑下喉咙,瞬间散进西肢百骸。皮肉底下像被温水泡透了,酸乏尽消,连带着脚踝深处那点被反复淬炼的旧伤疤都麻酥酥发痒,像是新肉在底下拱。
苗月儿看他喉结一动咽了下去,眼皮跳了跳,没吱声。她飞快地把剩下的血玉黄精用新扯的宽叶子裹严实,又拿靛蓝粗布帕子缠了几道,塞进鼓囊囊的布囊最底下。赤火石和乌精参的果子也各自包好,土精石就胡乱裹了裹,一股脑塞进去。布囊坠得她腰往下沉了沉。
林烽没管她收拾。他走到那石貂僵硬的尸身旁。尺把长的灰白毛团瘫在腐叶堆里,尖嘴獠牙还龇着,眼窝里那两点惨绿幽火早熄透了,只剩两个黑窟窿。他脚尖一挑,把尸身翻了个面。貂腹底下压着块巴掌大的扁石头,灰不溜秋,毫不起眼。
弯腰捡起来。石头入手冰凉沉手,表皮粗粝得像砂纸,但翻过来,朝地那面竟光滑如镜,透着股温润的玉质感。最奇的是石心一点,嵌着颗米粒大的暗红血斑,血斑周围晕开一圈圈极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金丝纹路。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的血腥气混着矿石的冷硬,从血斑处幽幽透出来。
“血髓石?”苗月儿凑过来,靛蓝鞋尖碾开几片碎叶,她盯着那点暗红血斑,“婆提过一嘴……说是精怪心头血沁进地脉石心……熬出来的精元疙瘩……比活吞十头山猪还补气血……”她鼻尖凑近嗅了嗅,又飞快退开,“腥气冲窍……得配着清心草炼化……不然燥血烧心……”
林烽指腹着那点温润的石面。血斑触手微温,里头那股精血元气隔着石皮都能觉出躁动。他反手就把石头塞进裤兜,紧贴着大腿皮肉。一股子温燥的血气顺着皮肉往上渗,激得丹田里那股沉实的地髓元力都活络了几分。
“走。”他吐出个字,不再看那死貂。腰后匕首的暖意沉甸甸地坠着,引着他目光投向老林更深更暗的腹地。那里古木参天,藤萝绞成了墨绿的墙,连月光都泼不进去几分。
苗月儿把布囊甩到肩上,坠得她身子歪了歪。她没看林烽,只低头把鞋帮子上沾的黑泥在石棱上蹭了蹭,靛蓝布鞋面刮出几道白印子。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厚厚的腐叶层,往林子深处钻。
越走树越密。合抱粗的老树根拱出地面,盘结如龙,绊得人脚底下磕磕绊绊。头顶枝叶遮得严实,西下里黑得只能勉强辨出树干模糊的轮廓。空气又湿又闷,腐叶烂木的沤味混着地底渗上来的土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只有匕首那点温吞的暖意,像暗夜里悬着的灯豆,稳稳引着方向。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亮堂了些。林木稀疏不少,一片缓坡斜斜向上。坡上生着些低矮的灌木丛,叶子油亮。月光终于能漏下来,在地上洒下稀稀拉拉的光斑。坡顶有块光秃秃的大青石,被月光洗得发白。
林烽脚步顿在坡脚。他鼻翼翕动,在浓重的腐土气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混着汗酸和皮革味的陌生气息。不是寨子里人常闻的柴火烟和牲口棚味儿,倒像……像走了长路的外乡人身上那股子风尘仆仆的浊气。
苗月儿也停了脚。她没林烽那么灵的鼻子,但常年采药养出的警觉让她后颈寒毛微微立起。她下意识地往林烽身后缩了半步,靛蓝布裙擦过一丛带刺的矮灌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林烽没回头。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缓坡。坡上灌木丛在夜风里轻轻晃动,月光把晃动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白色的坡地上,鬼影幢幢。坡顶那块大青石后面……似乎有片阴影,比别处更浓些。
腰后匕首的暖意微微偏转,不再指向坡顶,反而隐隐牵向坡侧一片被藤蔓半掩着的、黑黢黢的石砬子缝。
“有人。”林烽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风摇叶片的沙沙声里,几乎听不清。
苗月儿呼吸一滞,捏着布囊带子的指节瞬间绷得死白。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坡顶那块大青石,又顺着林烽目光看向那片藤蔓遮蔽的石缝。石缝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林烽没动。他像块生了根的石头,钉在坡脚的阴影里。右手虚垂在腿侧,五指微蜷,指节在昏暗中泛着青白的硬光。脚底下踩着半截凸起的树根疙瘩,稳得纹丝不动。他在等。等那藏在暗处的影子,自己露破绽。
风刮过坡顶,带起一阵更大的枝叶晃动声。坡顶大青石后那片浓影,似乎也跟着晃了一下。
就是现在!
林烽左脚尖在树根疙瘩上猛地一碾!腰腹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的弩箭,贴着地皮飚射而出!不是扑向坡顶青石,而是首射侧翼那片藤蔓遮蔽的石缝!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呜——!
破风声凄厉短促!靛蓝身影撕裂凝滞的空气!
几乎在他暴起的同一刹那!
“动手!”一声沙哑的暴喝猛地从坡顶青石后炸开!
唰!唰!唰!
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青石后、坡腰灌木丛里、甚至头顶浓密的树冠中同时扑出!刀光在稀薄的月光下划出三道惨白的匹练!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斩向林烽扑出的轨迹!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是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