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底鳞光带来的凶煞气息如同退潮般散去,峡谷深处重归死寂。林烽抹了把嘴角干涸的血痂,虎口崩裂的伤口被潭边湿冷的泥气一激,火辣辣地疼。腰后匕首的暖意沉甸甸地贴着皮肉,那股子躁动的凶念被潭底那惊鸿一瞥的威压硬生生压了回去,只剩一点温吞的余韵,引着他不再看那死水微澜的墨绿深潭,反而转向峡谷侧壁一条被厚密藤萝半掩的狭窄岔道。
苗月儿脸色依旧苍白,靠着冰冷的石壁缓了几口气,才撑着站首。她没看潭心,只默默从靛蓝布囊里摸出个小巧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点暗绿色的药膏,细细抹在自己被藤刺划破的手背上。药膏带着清苦的草木气,混在浓重的潭腥味里,淡得几乎闻不见。
“那条缝……”她声音还有些虚,指了指藤萝深处那条几乎被绿蔓吞没的窄道,“通后山老鸦坡……坡顶有片背阴的岩窝子……婆说……早年在那儿采到过‘月露草’……”她顿了顿,补充道,“止血生肌……比寨子里的金疮药强。”
林烽“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抬脚,不再留恋这片死气沉沉的潭域,靴底碾过湿滑的苔藓石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径首走向那条藤蔓纠缠的缝隙。匕首的暖意在前方牵引,不再是潭底那种凶戾的渴求,倒像是山间老猎户熟稔地指向一处可能有野物栖息的巢穴。
苗月儿抿了抿唇,将药膏塞回布囊,快步跟上。靛蓝的身影灵巧地拨开垂落的藤条,像一尾滑入深水的青鱼。
藤缝初入极窄,仅容一人侧身。湿冷的石壁蹭着肩背,滑腻的苔藓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凉。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大的山谷窝在群峰环抱之中。谷底铺着厚厚一层经年的腐叶,踩上去绵软无声,散发出泥土和朽木混合的微醺气息。谷中林木不算茂密,多是些虬枝盘曲的老松和叶片宽大的青冈木,枝桠间漏下大片大片的月光,银霜般洒在铺满松针的地上。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松脂的淡香和夜露的微凉,将身后峡谷的腥腐彻底隔断。
林烽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里那股被潭底凶煞淤塞的滞涩感被清凉的山风一荡,散了大半。他目光扫过谷地,最终落在一处背靠巨大青黑色岩壁的凹陷处。那岩窝子不大,顶上斜伸出一块巨岩,如同天然的屋檐,遮住了大半月光,只在窝子深处投下更浓的阴影。岩壁脚下,一片稀疏的银白色小草在阴影中静静生长,叶片细长,边缘带着锯齿,叶脉在幽暗中流淌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凝结月华的银白光泽。
“是了……”苗月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就是它,‘月露草’……只在背阴的老岩根下长,吸足了子夜到寅时的月华,叶脉才会凝出这点银线。”她几步走到岩窝边缘,蹲下身,靛蓝的裙裾拂过松软的腐叶。她没急着动手,指尖捻起一点窝口的湿土,凑近鼻尖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岩窝顶那块巨岩投下的阴影角度,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林烽也走近。岩窝深处光线昏暗,但那片银白小草散发的微弱光晕,在阴影中却清晰可见。草叶不过三寸高,细弱伶仃,但根根挺立,透着一股柔韧的生命力。靠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清冽、若有若无的冷香,如同深秋寒潭边凝结的霜气。
“得用玉片或者骨刀贴着根割,”苗月儿从布囊里摸出一柄不过三寸长、打磨得极其光滑的薄骨刀,刀刃在幽暗中泛着温润的微光,“铁器沾了,药性就浊了。”她动作极轻,骨刀小心翼翼地探入草根旁的松软腐殖土,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贴着草根轻轻一旋,一株完整的月露草便被连根带起,根须上还沾着的黑土。
她将草放在摊开的靛蓝粗布帕子上,又去割第二株。动作娴熟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林烽没插手。他目光掠过那片月露草,落在岩窝更深处那片几乎被黑暗吞噬的角落。腰后匕首的暖意微微偏转,指向岩壁底部一块半埋在腐叶里的、颜色比周围岩石更深沉的凸起物。那东西只露出小半截,形状不规则,表面似乎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地衣,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匕首传来的牵引感却异常清晰。
他走过去,靴尖拨开堆积的腐叶。底下是一块脸盆大小、通体黝黑、质地却非金非石的奇异“石头”。触手冰凉,表面粗糙,布满蜂窝状的细小孔洞,孔洞里填满了黑色的泥垢。更奇异的是,这“石头”内部,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般的幽绿光泽。
“咦?”苗月儿割完第三株月露草,抬头看见林烽的动作,也凑了过来。她蹲下身,指尖在那黝黑“石头”表面轻轻刮蹭掉一点苔藓,露出底下更深的墨色。“这是……‘老山髓’?”她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讶异,“婆的古药经残页里提过……说是地脉阴窍里沤了千百年的沉泥……吸足了地气……能养魂定魄……就是……就是样子跟这不太像……”她说着,又用骨刀尖在那“石头”边缘小心地撬了撬,带起一小块墨黑的碎屑。
碎屑剥落处,底下露出的并非岩石的灰白,而是一种更加深邃、如同凝固的夜色般的墨绿!那点幽绿的光泽正是从这墨绿深处透出来的!
林烽瞳孔微缩。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缓缓贴上那块黝黑“石头”冰冷的表面。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阴寒气息顺着手掌劳宫穴渗入!这股气息并非潭底那种凶戾阴煞,反而带着一种大地深处沉淀万载的沉凝与滋养!与他丹田深处那股地髓元力隐隐呼应,如同溪流汇入深潭!
嗡……!
腰后匕首轻轻一震!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出,瞬间包裹住那股渗入的阴寒气息!冰与暖在他掌心无声交融、炼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舒泰感顺着手臂筋络蔓延而上,如同干涸的河床被清泉浸润!连虎口伤处的灼痛都减轻了几分!
好东西!
林烽心念一动。他五指猛地发力!指骨如铁钩般深深抠入“石头”表面那些蜂窝状的孔洞边缘!腰腹核心悍然绷紧!一股沉雄的力道由脚底炸起,顺着脊柱灌入手臂!
“嘿!”
一声低喝!那块脸盆大小的黝黑“石头”竟被他硬生生从腐叶泥层里拔了出来!带起大蓬潮湿的黑泥和碎叶!
石头离地的瞬间,底部粘连的湿泥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加清晰的墨绿色本体!那竟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通体墨绿如同深潭寒玉的巨大“石胆”!表面依旧布满蜂窝孔洞,但孔洞深处透出的幽绿光泽更加清晰明亮!一股更加浓郁精纯的阴寒地气扑面而来!同时,一股极其隐晦、却真实存在的古老生命波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微弱心跳,从“石胆”深处隐隐传来!
“活的?!”苗月儿失声低呼,猛地后退半步,靛蓝布鞋踩在松针上发出轻响。她死死盯着那块墨绿“石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婆……婆说过……山髓成精……吸地脉千年……能生灵智……是……是山魄的胚子!”
林烽也感受到了那股微弱却磅礴的生命脉动!他双手捧着这块足有数十斤重的墨绿“石胆”,触手冰凉沉实,那股精纯的地脉阴气与内蕴的古老生机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韵律。匕首的暖意如同找到了归宿般,紧紧包裹着“石胆”,贪婪地汲取着那精纯的地脉滋养,凶煞之气都温顺了许多。
月光透过稀疏的松枝,洒在墨绿的石胆上,幽光流转,如同活物呼吸。山谷静谧,只有夜风拂过松针的沙沙轻响。苗月儿看着林烽手中那团吞吐着月华与地气的活物,又看了看帕子上那几株流转着银白光泽的月露草,再望向峡谷深处那片被藤蔓重新遮蔽的黑暗潭域,眼神复杂难明。
这莽莽群山,果然藏着凡人难以想象的造化。凶煞与灵秀,死亡与生机,竟如此诡异地交织在这片月光笼罩的静谧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