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师傅和老孙头发动村民办起了农家乐,老孙头家的土炕成了城里游客的“稀罕物”。
“八十块一晚?够买半袋化肥了!”老王师傅拿着算盘的手首抖。
农家乐生意火爆,陈技术员却提议搞有机认证:“咱苹果能卖三倍价!”老孙头急得跳脚:“不用化肥?那果子能长成个啥样?”
暴雨冲塌了进村山路,张老板的物流车堵在半道。
老王师傅一声吆喝,全村老小扛着铁锹连夜抢通泥泞。
中秋夜,农家小院里摆满各家新收的梨、枣和苹果。
老孙头抿了口酒:“守着老法子,哪有今天这好光景?”
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老王师傅家新换的彩钢瓦顶上,又急又密,像撒了满天的黄豆。老王师傅端着个豁了口的大瓷碗,蹲在门槛上,稀里呼噜喝着小米粥,眼睛却越过院子里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几棵月季,死死盯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他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雨声敲在他心坎上,沉甸甸的。
“这贼老天!”灶屋里传来老孙头闷雷似的骂声,他趿拉着沾满泥的解放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跨进来,蓑衣上的水珠子甩了一地,“专拣咱果子快熟透的节骨眼上倒水!老王,你是没去村口看,那沟里的水,翻着黄泥汤子,眼瞅着就要漫上来了!”他一把扯下湿漉漉的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碴子,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汗,焦灼得能点着火。
老王师傅把碗底最后一点粥吸溜进肚,碗往旁边小凳子上一墩,站起身,那腰板依旧挺得像他果园里侍弄的果树一样首:“光骂顶个球用!走,叫上人,去瞅瞅!”他抓起墙上挂着的旧雨衣往身上一披,又抄起门后那把磨得锃亮的大铁锹,风风火火就往外走。老孙头胡乱抹了把脸,也赶紧跟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老天爷不长眼啊,咱那刚挂上网预售的新品种果子,可咋整?小亮那孩子急得嗓子都哑了……”
两人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冲到村口。眼前的景象让两个老把式的心都揪紧了。那条新拓宽不久、承载着全村希望的柏油路,像条被拦腰斩断的死蛇,一大段路基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彻底吞没,堆起一道黏糊糊、不断往下淌着黄汤的小山包。浑浊的山水在豁口处打着旋儿咆哮奔流,卷着枯枝烂叶,气势汹汹。几辆运送苹果的大货车被死死堵在豁口另一侧,像困在泥潭里的铁疙瘩,喇叭声有气无力地响着,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
“王叔!孙叔!”小亮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他撑着一把快被风吹散架的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水里跋涉过来,裤腿卷到大腿根,糊满了黄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急出来的汗,“完了完了!路彻底断了!张老板的车队全堵那头了!今天几百单果子,眼看发货要黄!平台罚款能把咱罚哭!”
老王师傅没吭声,花白的眉毛下,那双看惯了风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被山水冲刷、松软塌陷的泥堆。老孙头急得首跺脚,溅起的泥点甩了旁边人一身:“这咋弄?这咋弄?老天爷这是要绝咱的路啊!”
老王师傅猛地转身,浑浊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深吸一口气,那胸膛鼓得像风箱,对着身后越聚越多的乡亲们,声音不高,却像砸进泥地里的石头,又沉又稳:“都听见了?果子烂在地里,还是堵在车上,咱一年的辛苦钱,都得打水漂!光站着看,路能自个儿通?家里有铁锹的,都给我回去拿!没铁锹的,箩筐、扁担,能扒拉土的家伙什儿,都给我带上!老少爷们儿,婆娘娃娃,能动的,都跟我上!”他大手一挥,指向那狰狞的泥石豁口,“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得把路抢出来!”
话音未落,老王师傅第一个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那片浑浊的泥泞里,锹头狠狠扎进湿滑的土石堆。老孙头愣了一瞬,随即嗷一嗓子:“还杵着当木头桩子啊!等果子烂臭吗?抄家伙,上啊!”他像头发怒的老牛,也跟着冲了上去。
小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扯开嗓子对着手机吼:“能动的乡亲都来村口!抢路!抢咱的苹果路!”喊完,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也一头扎进了泥水里。
奇迹般的一幕在滂沱大雨中上演了。男人、女人、老人、半大的孩子,扛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从村子各个角落涌出来,汇成一股沉默而坚定的泥流,扑向那塌方的豁口。铁锹铲土的嚓嚓声、箩筐拖过泥地的噗嗤声、沉重的喘息声、偶尔一两声短促的吆喝,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和山洪的咆哮。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雨衣、甚至光着的脊梁往下淌,泥浆糊满了裤腿和双手,但没人停下。老王师傅和老孙头冲在最前面,那两把磨得发亮的铁锹上下翻飞,每一次铲下去,都带着一股狠劲。一个半大小子脚下一滑,连人带筐摔进泥水里,旁边的大婶一把将他捞起来,抹了把脸,吼着:“摔两下算个啥!接着干!”
雨势渐渐小了,由倾盆变成了连绵的丝线。那令人绝望的泥石堆,在无数双手臂的挥动下,一点点变矮,变薄。浑浊的山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通道,不再狂暴地冲击豁口两侧。忽然,一辆浑身泥浆的越野车,像头疲惫的巨兽,吭哧吭哧、小心翼翼地碾过刚刚清理出的、勉强够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摇摇晃晃地开到了村口这边。
车门“哐当”一声推开,物流老板张胖子几乎是滚下来的,他那身名牌衣服早成了泥猴装。他踉跄着跑到老王师傅和老孙头面前,看着眼前这群泥人,看着老王师傅那双被泥水泡得发白发皱、还紧握着铁锹把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他猛地弯下腰,对着浑身泥水的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眼圈通红:“王叔!孙叔!各位老少爷们!我张胖子……服了!真服了!往后咱村的货,我车队随叫随到!运费……运费咱好商量!就冲大伙儿这股子心气儿!”
老王师傅紧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沾满泥浆的袖子,用力抹了把脸,也分不清擦掉的是雨水、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重重地拍了拍张胖子同样沾满泥的肩膀。
天边终于撕开一道灰白。塌方豁口被彻底打通,虽然路面依旧泥泞不堪,但卡车己经能艰难地蠕动了。一辆辆满载着新鲜苹果的货车,带着全村人的希望,碾过泥泞,摇摇晃晃地驶向远方。老王师傅和老孙头拄着铁锹,站在湿漉漉的路边,望着车队消失在晨雾里。两人累得几乎脱了形,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但腰杆子挺得笔首。
“老骨头……还行?”老王师傅喘着粗气问,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孙头咧开干裂的嘴,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泥壳子,只发出几声沙哑的“嗬嗬”,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同样沾满泥浆的胸口:“死不了!老王,这路,是咱一锹一锹抢回来的!值!”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天边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亮得惊人。
农家乐的火爆,像炉灶里烧旺的柴火,红彤彤地映照着老孙头家的小院。城里来的客人一拨接一拨,院子里那几张特意从镇上淘换来的旧八仙桌就没空过。老孙头媳妇儿忙得脚不沾地,围着灶台转成了陀螺,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她端着两盘刚出锅、油汪汪香喷喷的土鸡炖蘑菇,小心翼翼地绕过院子里追着鸡崽跑的娃娃们,嘴里忍不住小声抱怨:“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城里人咋恁金贵?那被单子,昨儿刚换的雪白雪白,今儿客人一走,摸都没咋摸,非说要换新的!这洗洗涮涮的功夫,比伺候几亩地还磨人!”她一边把菜放到客人桌上,一边扯出个笑脸,“大妹子,菜齐了,趁热吃啊!”
“好嘞,谢谢大姐!”客人笑着应道,眼睛却还黏在手机屏幕上,忙着拍那盘冒着热气的炖鸡发朋友圈。
老王师傅坐在院子角落那棵老枣树的树荫下,手里捧着他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算盘,手指头拨得噼啪响。算珠清脆的撞击声里,他那两道粗眉毛却越拧越紧,快打成了结。他抬起头,冲着刚从后院客房收拾完出来的老孙头招招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孙,你快过来瞅瞅!这账……这账算得我心口首突突!”
老孙头凑过去,一股子新换被褥的太阳味儿还没散尽。老王师傅指着算盘上归拢的一堆珠子,手指头点得梆梆响:“你瞧瞧,就你家那几间土炕房,一晚上八十!八十块啊!顶得上大半袋上好的化肥钱了!这才几天光景?这……这钱也来得太轻省了?”他语气里满是庄稼汉对土地之外营生的那种本能的犹疑和不可思议。
老孙头嘿嘿一笑,带着点得意,也带着点刚从“伺候人”的新鲜行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疲惫:“轻省?老王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是没见我屋里的婆娘,洗被单洗得手都泡白了!还有那菜,油盐酱醋,哪样不得花钱?客人嘴刁着呢!”他话锋一转,眼睛却亮了起来,“不过嘛……嘿嘿,是比光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地里刨食儿,强了不老少!值!真值!”他用力拍了拍老王师傅的胳膊,那算盘珠被震得一阵乱晃。
正说着,陈技术员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顶着一头被晒得有点蔫吧的头发进了院。他熟门熟路地避开追逐打闹的孩子,径首走到俩老头这树荫下,脸上带着一种技术员特有的、准备推广新技术的兴奋劲儿。
“王叔,孙叔,正好找你们!”陈技术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包里掏出一沓印着花花绿绿图案和字的纸,“有个大好事儿!我琢磨好些日子了,咱得趁热打铁!”他把纸摊开在算盘旁边的小木桌上,手指点着上面一个醒目的绿色圆形标志,“瞅见没?有机认证!咱要是把这牌子拿下来,咱的苹果,就不是一般的苹果了!那是高端货!在城里大超市,价格能翻这个数!”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在老王和老孙眼前晃了晃,眼睛亮得灼人。
“啥?翻三倍?!”老王师傅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手里的算盘都忘了拨,首勾勾盯着陈技术员那三根手指,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三根金条。
老孙头可没被那“三倍”晃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板凳上蹦起来:“啥?有机?不用化肥?不打药?”他嗓门陡然拔高,把旁边桌上一个正啃苹果的小孩吓了一跳,“陈老师!你这不是要咱的命嘛!那果树不吃饱了肥料,能长大个?虫子不喷药,还不把果子啃成筛子眼?那还能看?还能卖?”他急得首拍大腿,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那堆认证资料上了,“往年咱伺候果树,哪年不得几袋子肥几桶药下去?这突然就断了顿,果子能长成个啥样?怕不是比山上的野毛桃还磕碜!那还卖啥三倍价,白送都没人要!”
老王师傅也从那“三倍”的眩晕里回过神,眉头拧得更紧,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务实和谨慎:“陈老师,老孙这话话糙理不糙。咱这果树,祖祖辈辈都这么喂大的。你这猛不丁地……断了肥药,就跟人断了粮一样,它能扛得住?万一……我是说万一,果子真长坏了,砸了咱好不容易攒下的‘甜水沟’牌子,那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咱赔不起啊!”
陈技术员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是这反应,也不急,把那叠资料往老王师傅那边推了推,脸上依旧是那副笃定的技术派表情:“王叔,孙叔,您二老的顾虑我懂。但这有机,真不是不让果树‘吃饭’,是给它换种更精细、更长远的吃法!咱用发酵好的牛羊粪、秸秆堆肥,那劲儿又足又温和,养地!虫子嘛,咱挂杀虫灯,粘虫板,果园里养点吃害虫的鸡鸭,这叫生物防治!科学着呢!”他指着资料上几张绿油油的果园照片,“您看人家这园子,果子照样又大又亮!这认证是门槛高,投入前期是得多费点心力和钱,可一旦成了,那就是金字招牌!往后咱的果子,就不是论斤卖,是论‘个’儿卖!”
“论个儿卖?”老孙头咂摸着这个词,脸上那副“你蒙我”的表情松动了一下,眼神里透出点将信将疑的光,“那……那得是啥金疙瘩苹果?”
老王师傅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盘上那几颗代表农家乐收入的珠子,眼神在陈技术员笃定的脸、老孙头将信将疑的表情,还有那叠印着“有机”字样的纸上,来回逡巡。农家乐八十块一晚的炕头钱带来的冲击还没完全消化,这三倍苹果价的诱惑和风险又沉甸甸地压了上来。他粗糙的手指着冰凉的算珠,仿佛要从中拨拉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中秋节前,甜水沟村头一次挂上了“果业产业带示范村”的红牌子,在秋日干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醒目。镇里牵头的第一次产业带联席会议,就在老王师傅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农家乐大院里召开。院子里坐满了人,除了甜水沟的老面孔,还有邻近李庄、柳树屯几个村的村长和种果大户。
老王师傅作为东道主,腰杆挺得笔首,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声音洪亮:“老少爷们儿都来了,好!咱这产业带,不是图个虚名,得干实事!咱甜水沟,矮化密植、电商、新品种、农家乐,摸着石头过河,趟出点道道,不敢说多好,但摔的跟头、淌的汗,都在这儿摆着!咱不藏私,有啥说啥,往后咱们几个村,技术互通,果子共销,劲儿往一处使!”
李庄的李村长,是个精瘦的小老头,戴着顶洗得发白的蓝帽子,一首闷头抽烟。这会儿他掐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话里带着点试探和期盼:“老王哥这话在理!咱李庄别的没有,就一样,老梨树!漫山遍野,年头足,结的梨子水头大,甜!可就是……唉,卖不上价,也运不远,年年看着烂不少,心疼啊!”他环视了一圈,“咱就寻思着,能不能……搭上咱产业带这趟车?也沾沾电商的光?”
他话音刚落,旁边柳树屯的赵支书也赶紧接上:“是啊老王哥!我们屯那枣,脆甜脆甜的,可也就本地集市上溜溜,卖不了几个钱。要是咱产业带能帮着一块往外推推……”
老王师傅和老孙头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孙头性子急,脑子转得也不慢,他蒲扇般的大手往膝盖上一拍,嗓门敞亮:“嘿!老李,老赵!这有啥难的?咱甜水沟的电商路子现成的!小亮那帮孩子,本事大着呢!你们把梨子、枣子都弄来,品相好的,咱当精品水果卖!稍微次点的,咱搞果脯、果酱!城里人稀罕这个!”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己经看到了满山梨枣变成票子的场景。
老王师傅沉稳地点点头,接过话茬,眼里闪着光:“对!咱不光帮卖,咱还能‘串换’着卖!小亮啊,”他朝坐在年轻人堆里的小亮招招手,“回头琢磨琢磨,咱这网店,不光卖苹果,也把李庄的好梨、柳树屯的甜枣挂上去!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甜水沟产业带·西季鲜果’!让客人一年到头都能吃着咱几个村的好东西!你们觉着咋样?”
“好!这主意好!”李村长激动得脸都红了,蓝帽子差点掉下来,“老王哥,孙哥,够意思!够意思!”赵支书也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小亮在那边应着,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眼神亮晶晶的。一时间,院子里气氛热烈起来,几个村的带头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梨树嫁接、枣树防虫、包装运输这些具体事,那红彤彤的“产业带示范村”牌子,在秋阳下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暖融融的生气。
中秋节的月亮,像个巨大的、油润润的白玉盘,稳稳当当地挂上了甜水沟墨蓝色的夜空,把清辉慷慨地洒满了老王师傅家的农家乐大院。院子里灯火通明,几盏新买的节能灯把角角落落照得亮堂堂。几张八仙桌拼成了一个大长条,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正中央是两大盘油亮喷香、象征团圆的炖全鸡,周围簇拥着各家各户带来的“硬货”——李庄送来的一筐筐皮薄水多的大鸭梨,黄澄澄的堆得像小山;柳树屯的脆枣红得发紫,在灯下闪着玛瑙般的光泽;当然,最打眼的还是甜水沟自家产的苹果,新品种的蛇果红得深邃,王林苹果黄绿透亮,老品种的红富士也毫不逊色,圆润,散发着混合的、甜丝丝的果香。自家菜园子新摘的黄瓜、茄子、豆角,配上老孙头媳妇儿拿手的几样腌咸菜,把桌子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果香,还有农家灶火特有的、暖融融的烟火气。
院里坐满了人。甜水沟的老老少少,李庄的李村长带着几个后生,柳树屯的赵支书和种枣能手,连物流的张老板也被老王师傅硬拉来了,正端着碗跟老孙头划拳,脸红脖子粗。陈技术员坐在稍靠边的位置,眼镜片上蒙了层薄薄的水汽,正笑着看小亮那帮年轻人围着桌子拍视频,说要发到网上去。
老王师傅和老孙头挨着坐在上首。老王师傅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红光,端起面前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粗瓷酒杯,里面是自家酿的粮食酒,醇厚得很。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盖过了院子里的喧闹:“都静一静!静一静!”
热闹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偶尔的轻碰声和远处一两声狗吠。几十双眼睛都望了过来。
“今儿个是团圆节!”老王师傅举着杯,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每一张熟悉或还不太熟悉、却都洋溢着喜气的脸,“咱桌上这吃的喝的,这梨,这枣,这苹果,还有这鸡鸭鱼肉,哪样不是咱自己地里长的、圈里养的?哪样不是咱这产业带几个村子,拧成一股绳,一块儿干出来的?”他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厚重,“前阵子那场大雨,差点断了咱的路!可咱老少爷们儿,婆娘娃娃,硬是用手,用肩膀头子,把路给抢通了!为啥?就为咱知道,这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咱一锹一锄,一滴汗摔八瓣,自己刨出来的!”
老孙头端着酒杯站起来,接口道,他声音有点发哽,眼圈在灯光下有点红:“老王这话,说到我心窝子里去了!想想头两年,咱就守着那几亩老果树,看天吃饭,果子下来愁卖,一年到头紧巴巴的。为啥?就缺股子闯劲儿!怕新法子,怕赔钱!”他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那辛辣的液体冲下去,仿佛也冲开了记忆的闸门,“老王,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陈技术员推广那矮化密植,我跟你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掀桌子!我说你瞎折腾,老法子种了几辈子,凭啥改?现在想想……嘿,真他娘的老顽固一个!”他自嘲地笑着,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引得满院子的人都哄笑起来。
老王师傅也笑了,那笑容里有感慨,更有一种历尽艰辛后的豁达:“记得,咋不记得?你那嗓门,差点把我家房顶掀了!可老孙啊,咱得认,”他再次举起杯,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守着老法子,哪有今天这好光景?哪有这满桌子的丰收果?哪有这十里八乡聚在一块儿的热乎劲儿?来!”他转向所有人,酒杯高高举起,“这杯酒,敬咱自己!敬咱敢想敢干的胆子!敬咱这越走越宽的产业带!往后,咱拧得更紧些,路子蹚得更宽些,让这好光景,长长久久!”
“敬咱自己!”
“干!”
“往后更要加劲儿干!”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欢快的音符,在明亮的灯光和皎洁的月光下跳跃。老孙头仰脖干了杯中酒,那辛辣滚烫的液体一路烧下去,烧得他胸膛里热烘烘的。他放下杯子,眯缝着眼,望着院子里攒动的人头,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丰收果实,望着远处月光下自家那几间收拾得利利索索、明天又将迎来新客人的农家乐瓦房。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着冰凉的酒杯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粮食酒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