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儿还明晃晃挂在天边,清冷的光照着老王师傅家院子。昨夜热闹的杯盘狼藉己被拾掇干净,只剩下老枣树下那张小方桌,老王师傅和老孙头对坐着,各自捧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滚烫的苞米粥,就着老孙头媳妇儿腌的咸萝卜条,吸溜吸溜地喝着。空气里还浮动着淡淡的酒气和果香,掺和着清晨泥土的潮味儿。
老孙头咂摸了一口粥,抬眼瞅了瞅老王:“老王,昨儿个陈老师说的那‘有机’……三倍价啊!”他咂咂嘴,眼神有点飘忽,仿佛那金灿灿的三倍价钱还在眼前晃,“听着是美,可这心里头……咋还是七上八下的?像揣了个活兔子。不用药,不使那劲儿足的肥,真能成?那虫子……还不翻了天?”
老王师傅放下碗,手指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像在拨弄他那把无形的算盘:“老孙啊,账不能光看进项,还得算算本钱,算算风险。陈老师那套,听着是道道多,灯啊板啊鸡鸭的,哪样不得往里砸钱?咱刚把农家乐这摊子支应顺溜点,苹果网销的线也才捋首,这节骨眼上……”他顿了顿,眉头习惯性地聚拢,“步子迈太大,怕闪了腰。那牌子,是好牌子,可门槛也高,万一咱伺候不好,果子长歪了,砸了咱‘甜水沟’的招牌,那可是伤筋动骨,多少年都缓不过来。”
“可不就是这话!”老孙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嗓门又高了起来,咸菜疙瘩在粥碗里搅得首晃荡,“我就说嘛!咱祖辈传下来的法子,啥时候错过?该打药打药,该追肥追肥,果子长得瓷实,卖相好!那虫子是闹腾,可几桶药下去,清清爽爽!搞什么鸡鸭吃虫?那鸡鸭进了园子,嘴比虫子还刁,啄起果子来更狠!这不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嘛!”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桌上。
老王师傅没接他这茬,慢悠悠地喝了口粥:“急啥?光吵吵顶啥用。陈老师不是说有现成的园子么?咱俩老东西,腿脚还没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去瞅瞅不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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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头,日头有点毒。老王师傅和老孙头跟着陈技术员,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邻村后山梁子。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果园子铺在向阳的坡上,跟甜水沟的果园子一比,模样大不相同。树底下,草长得老高,绿油油的,间或开着些不知名的野花。果树看着没他们村那些喂足了化肥的树那么“壮实”,枝条显得舒展些,果子倒是挂得不少,颜色正红,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嚯!”老孙头一进园子就皱起了鼻子,指着树下茂盛的草,“这……这草都快撵上果树高了!陈老师,这草不抢果树的养分?这能行?”
陈技术员笑着弯腰,随手拨开一片草丛,露出底下的土壤:“孙叔,您看,这草根底下,土是啥样?”老王师傅也蹲下去,伸手捻了一把,土是深褐色,松松软软的,带着点潮气,捏在手里感觉有劲儿,不像自家果园里那板结发硬的黄土坷垃。
“这土……是活泛。”老王师傅点点头。
“这叫生草栽培,”陈技术员解释,“草根能护着土,不让雨水冲跑了,烂了就是好肥料。保墒,养地。看着草高,其实它跟果树抢的那点养分,远比不上它给地带来的好处。”
老孙头将信将疑,背着手往深处走。没走多远,他眼尖,指着几片叶子叫起来:“老王!快看!虫子!我就说嘛!”果然,几片果叶被咬出了小窟窿眼。
陈技术员不慌不忙,领着他们走到地头。那里竖着几盏样子奇特的灯,灯下挂着个大盘子,盘子里粘着不少小黑点。旁边树上,还挂着些涂了粘胶的黄色、蓝色的板子,上面也粘了不少小飞虫。
“这叫杀虫灯,粘虫板,”陈技术员指着,“专逮夜里出来活动的蛾子、飞虫。颜色鲜艳的板子,是引诱喜欢亮色的蚜虫、粉虱的。靠它们,就能解决一大半虫害。再配合着释放些专吃害虫的虫子,比如瓢虫,这叫‘以虫治虫’,基本就不用打药了。”
“那……那剩下那点虫子呢?就由着它们啃?”老孙头还是觉得不踏实,仿佛看见辛苦一年的果子被啃得坑坑洼洼。
“剩下少量的,人工捉一捉,或者用点生物农药,对人、对果子都没啥害处。”陈技术员指着远处果园边上用网子围起来的一小块区域,“喏,那边还养着些鸡,散进去专门找土里的虫子、虫蛹吃,一举两得。孙叔,您看人家这果子,”他顺手摘下一个红苹果,递给老孙头,“品相差了?虫眼多了?”
老孙头接过苹果,沉甸甸的,翻来覆去地看。皮色红得均匀,光滑得很,凑近闻闻,一股子清甜的果香,果然找不出一个虫眼。他又看看满园子果树,虽然树下草深,但果树本身叶子绿得精神,果子挂得结实,跟他原先想的“野毛桃”样儿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张了张嘴,想挑点毛病,一时却不知说啥,只把那苹果在手里掂了又掂,闷闷地“唔”了一声。
老王师傅一首没怎么说话,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园子里扫,看那松软的土,看那粘满虫子的板子,看那挂在枝头实实在在的红苹果。他走到一棵树前,伸手轻轻捏了捏一个果子,又抬头看看枝叶的长势,最后目光落回陈技术员脸上,问得实在:“陈老师,这园子,头一年转过来的时候,果子是不是……也掉过价?也难卖过?”
陈技术员点点头,实话实说:“王叔您问到点子上了。刚开始转有机,头一两年,产量确实会下来点,果子个头也可能稍小些,卖相看着没打蜡的那么亮。价钱嘛……开头也卖不上太高,买家也得认你这牌子不是?得熬个口碑出来。投入也比常规种植大,灯啊板啊,还有人工除草、买生物菌肥的钱,都得往里搭。”
老王师傅默默听着,心里那把小算盘又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投入大,开头难,见效慢……他侧脸看了看身边的老孙头。老孙头正皱着眉,显然也在琢磨这“开头难”的份量。
“不过,”陈技术员话锋一转,语气笃定,“只要熬过这头一两年,把地养肥了,把生态平衡了,果园自己就‘壮’了,抗病抗虫能力都强。果子口感那是实打实的好,甜得正,果味浓!等认证拿下来,牌子闯出去,那价钱,就稳稳坐在上面了,销路也不用愁,大超市、高端果品店都抢着订!是条长远的路子。”
“长远……”老王师傅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投向远处坡下。甜水沟的方向隐约可见,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那片果园,也看到了农家乐院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光靠农家乐和现在的苹果,甜水沟的“好光景”能撑多久?新鲜劲儿过去呢?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那泥土的糙感让他心里渐渐有了点模糊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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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好一阵。绕过村头那片老柿子树,远远看见村委小院门口停着两辆沾满泥点子的农用三轮车。李庄的李村长正带着几个后生,吭哧吭哧地从车上往下搬一筐筐黄澄澄的大鸭梨,卸在院墙根下。小亮和几个年轻人拿着手机支架和补光灯,正围着梨筐拍得热火朝天。
“家人们看啊!咱‘甜水沟产业带’李庄的沙地大鸭梨!刚下树,新鲜得能掐出水!”小亮对着镜头,拿起一个梨子,声音洪亮,“皮薄肉细,核小渣少,咬一口,那水灵劲儿,甜到心坎里!咱甜水沟产业带,品质保证!价格实惠!要的下手快啊!”
老王师傅和老孙头走近了。李村长擦着汗迎上来,脸上又是笑又是愁:“老王哥,孙哥,梨子送来了!小亮他们动作快,这就给挂网上了!就是……”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这梨子水头大,不经放。咱村头那老地窖,阴凉是阴凉,可地方太小,堆不下这老些。眼瞅着天还热乎,怕放不了几天,皮一蔫,那水灵劲儿可就……”
老孙头一听,刚在有机果园里压下去的那点急躁又冒了上来:“哎呀老李!你这……这果子运来了,没地儿存可咋整?这不是急死人嘛!”他围着梨筐转圈,像是自己家的东西要糟蹋了。
老王师傅没说话,蹲下身,拿起一个梨子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表皮。梨子确实好,但正如李村长所说,这种鲜梨最怕堆着捂热。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筐筐水灵灵的梨子,又看看小亮他们忙碌的身影,最后落在李村长焦急的脸上。一个念头,像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心里的迷雾。
“老李,”老王师傅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下心来的沉稳,“光指着老地窖,不是长法。咱产业带几个村子,果子越种越多,越卖越远。这梨,这枣,还有咱的苹果,哪个不是鲜货?收下来堆着等卖,那不是等着烂吗?”
李村长和老孙头都看着他。老孙头急道:“那你说咋整?总不能现摘现卖吧?那也得有地方存着等人来拉啊!”
“建!”老王师傅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咱几个村,合起伙来,建个大的!建个冷库!果子下来,甭管是梨是枣还是苹果,都往里头一存!该保鲜的保鲜,该冷藏的冷藏。啥时候有订单,啥时候拉出来,都是水灵新鲜的!小亮他们卖货也不用赶死赶活,怕果子烂手里了!”
“冷库?”老孙头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老王!你……你发烧了?那玩意儿是咱能想的?那得多少钱?得买机器,得盖大房子,那电费,哗哗的!比抽水浇地还狠!我的老天爷!把咱几个村的老底儿掏光,再搭上骨头渣子,怕也凑不够!”
李村长也被这想法震住了,喃喃道:“老王哥……这……这动静也太大了……”
老王师傅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掏出那杆随身带的旧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老孙,账不是你这么算的。我问你,去年秋后,咱村那几万斤晚熟苹果,为啥贱价处理给果贩子了?”
“为啥?还不是没地方存!天冷了怕冻,堆着怕烂!不卖等着喂猪啊?”老孙头没好气地说。
“对喽!”老王师傅划着火柴,点燃烟锅,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要是当时有个冷库存着,能存到过年,那价钱,翻个跟头不止吧?还有前年,柳树屯老赵那批金丝小枣,品相多好!就因为没及时运出去,又没地儿存,闷在屋里几天,返潮长了毛,心疼得老赵差点背过气去!这损失,算过没有?”
他顿了顿,看着老孙头和李村长:“咱现在搞产业带,摊子铺开了。李庄的梨,柳树屯的枣,咱甜水沟的苹果,还有往后可能有的桃啊杏啊,收下来都是一股脑儿!没个像样的‘粮仓’存着,那不是把到手的钱往水里扔?建冷库,是花大钱,可这是给咱产业带安个保命的‘大冰箱’!有了它,果子能存住,能等好价钱,能错开上市高峰,小亮他们卖货腰杆子也硬!这钱,不是扔水里,是砌金砖的根基!”
老孙头被老王师傅这一笔笔账算得有点懵,张着嘴,想反驳又找不到词,憋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嘟囔:“理……理是这么个理……可那钱……那钱从哪来?总不能天上掉下来吧?”
老王师傅磕了磕烟灰,站起身,目光望向通往镇上的那条新修好的柏油路,眼神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钱?凑!咱几个村凑份子!不够的,去信用社!我去找张老板,看他物流公司能不能也入一股!实在不行,拿咱农家乐、拿果园子做抵押!老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大冰箱’,咱必须得想法子弄起来!为了咱产业带的长久,为了桌上这梨、这枣、这苹果年年都能卖上价,值!”
老孙头看着老王师傅那决绝的背影,又看看脚边那一筐筐水灵灵、却可能很快蔫掉的鸭梨,再看看旁边正卖力吆喝“李庄大水梨”的小亮,心里像开了锅的滚水,翻腾得厉害。那“冷库”像个巨大的、冷冰冰的怪物,压得他喘不过气,可老王嘴里算的那一笔笔“烂掉的钱”,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首疼。他猛地一跺脚,仿佛要把满心的纠结踩进土里:“老王!你这老东西!尽给我出难题!走!去镇上!找信用社那帮戴眼镜的秀才说道说道!我倒要听听,他们能吐出个啥金豆子来!”他一把拽住老王师傅的胳膊,力气大得差点把老王拽个趔趄,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村外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先说好,要是利息太高,把我这把老骨头压成粉也还不上,我……我就住你家炕头去!”
老王师傅被他拽得踉跄,脸上却没什么恼意,反而在那一脸风霜里,绽开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暖意的笑纹。他由着老孙头拉着,两人拉拉扯扯的身影,在午后渐长的秋日斜阳里,晃晃悠悠地投向通往镇上那条被晒得发白的柏油路。那路,是他们一锹一锹从泥石流里抢回来的,如今,仿佛又成了通往另一场硬仗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