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的雨从未停歇,冰冷的水珠密集敲打着温斯顿家族庄园的铅灰色玻璃穹顶,声音沉闷而固执,像无数蜷曲的手指在叩问一具华贵的棺椁。艾尔穿过挂满历代家主肖像的长廊,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和昂贵雪松熏香的诡异混合气味,黏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油画像中那些祖先们冷硬的目光如芒刺扎在他的脊背,他们凝固在画布上的倨傲神情,仿佛早己预见了此刻这个金发继承人的狼狈——昂贵丝绒礼服的前襟上,那抹来自Sevva餐厅的覆盆子果酱污渍,像一道新鲜溃烂的伤口,猩红刺目。
他推开主卧沉重的橡木门,更浓郁的腐朽甜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水晶吊灯被调至最暗档,只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几团昏黄的光晕。母亲枯槁地陷在巨大的宫廷式床榻里,薄被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一只枯瘦的手露在外面,手背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青紫色针孔,像一片被反复蹂躏践踏过的雪地,记录着生命流逝的残酷刻度。私人医生低声汇报着吗啡剂量和器官衰竭的冰冷数据,艾尔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昧光线里收缩成针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稍一松懈,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就会将他吞噬。
“董事会要求您出席明天上午九点的紧急会议,艾尔少爷。”老管家幽灵般出现在他身侧,声音平板无波,递过平板电脑屏幕。
一封措辞恭敬却暗藏刀锋的邮件刺入眼帘,字里行间充斥着对他“因私废公”、“能力存疑”的隐晦指控。艾尔的嘴角忽然扯出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如同面具上精心雕刻的笑意,指尖却快而狠地划过冰冷的屏幕,利落地按下删除键,动作精准得像在碾碎一只碍眼的虫豸。“告诉他们,”他侧过头,声音轻得如同情人低语,冰蓝色的眼底却凝结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寒意,“再敢把爪子伸到我母亲病床前试探,我就把他们用‘温斯顿儿童希望基金’洗钱的证据链,塞进他们情妇的Birkin包里,连同一份详尽的税务稽查报告,一起快递到《华尔街日报》主编的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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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半山,冰冷的公寓如同悬在维港璀璨星河之上的孤岛。寂洛宸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流动的霓虹灯光像倾倒的彩色毒液,漫过光洁如镜的地板。书桌上,那本深蓝色皮面的日记本摊开着,原主癫狂的字迹无声地尖啸:“光越亮,影越浓!我们都是自己华丽的囚徒!”陈婷雨刚发来的《暗》剧本初稿在电脑屏幕上幽幽发光,“梁锋”的名字被加粗标注在主角栏下,一个注定要演绎“钙化伤痕”的演员。屏幕的冷光映在寂洛宸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指尖无意识地悬停在手机通讯录“艾尔”的名字上方。窗外,一艘夜航的渡轮拉响悠长的汽笛,呜咽声撕破粘稠的夜色。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呼叫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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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的书房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吞没于黑暗。只有书桌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刺目的白光映出艾尔半边脸,如同舞台追光灯下被切割的雕像。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寂先生”三个字,呼吸有瞬间的停滞,胸腔里那颗被冰封的心脏像是被这微光烫了一下,骤然收缩。门外,家族医生刻意压低的汇报声断续漏进来:“…夫人清醒间隔越来越长…下一次发作…需要更大剂量的吗啡镇痛…恐怕会加速…”
艾尔猛地抓起手机,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冰凉的听筒紧贴耳廓,仿佛要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攫取大洋彼岸传来的每一丝微弱的声息。
“寂先生?”艾尔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近乎甜腻的柔软,像淬了蜜糖的刀锋轻轻刮擦着耳膜,“想我了?”背景里,医疗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顽固地穿透他的伪装,像一只精准的节拍器,丈量着死亡的临近。
寂洛宸的视线扫过日记本上“囚徒”那两个张牙舞爪的字。“剧本初稿到了。”他陈述,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简报,“主角,梁锋。”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几秒钟的空白被仪器的滴答声无限拉长,沉重得能拧出水来。然后,艾尔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却像碎玻璃在生锈的金属表面反复刮擦,尖锐刺耳:“梁锋…?”他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连替你系鞋带都不配。”
下一秒,那层甜腻的伪装骤然褪尽,露出底下钢铁般坚硬冰冷的本质,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子弹精准射出:“别碰他,寂洛宸。选角,合同,甚至他呼吸的节奏——都得等我回来定。”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像无形的锁链穿透电波,带着森冷的寒气缠绕上寂洛宸的脖颈,越收越紧。
窗外的维港,又一声更嘹亮的汽笛穿透玻璃。寂洛宸沉默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日记本粗糙的纸页边缘。
原主在雨夜天台边缘无声坠落的虚无感,与此刻听筒里艾尔声音中紧绷的、濒临断裂的疯狂,诡异地重叠共振。
这不再是那个清晨捧着菠萝油、笑容灿烂如阳光的青年,也不是那个在Sevva露台谈论“灰烬里的火星”的耀眼明星。这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正用獠牙温柔而危险地着它唯一认定的猎物的脖颈,既在示弱,又在宣告绝对的主权。
“艾尔,”寂洛宸开口,声音冷冽如万年玄冰下拔出的利刃,轻易割裂了电话那头沉重的喘息,“你在威胁我?”并非质问,而是冷静地陈述一个正在发生、且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
听筒里传来一声急促而压抑的抽气,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随即是艾尔低哑的、仿佛从齿缝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声,带着某种破罐破摔的、令人心悸的癫狂:“威胁?不…是请求。卑微的、可怜的请求。”背景里仪器的滴答声突然被一声模糊却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打断,艾尔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混乱,像一头被长矛刺穿肺腑的困兽,声音里压抑的痛苦几乎满溢出来:“母亲在喊疼…他们给她注射的东西…让她像个被扯烂的破布娃娃…寂洛宸,这里好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在结冰…像你书里写的,光永远照不进来的地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又脆弱,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只有想着你!想着你尝菠萝油时,黄油沾在下巴上那点傻气的碎屑!想着你说‘不错’时,喉结微微动了一下的样子!我才能喘上气!你是我陷在这摊腐烂发臭的家族脓血里,唯一能吸到的那口氧气!懂吗?没有你,我现在就会溺死在这里!”这歇斯底里的告白,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裹挟着滚烫的绝望和冰冷的占有欲,狠狠扎向大洋彼岸。
寂洛宸闭上眼。艾尔衬衫上那片刺目的覆盆子果酱污渍、原主日记里描述“血管里流淌的锈蚀”、深蓝色日记本里疯狂的呓语、艾尔在电梯关闭前那句轻如叹息的“灰烬里的火星也是光”、还有此刻听筒里混合着生理性痛苦与精神性偏执的沉重喘息,所有破碎的画面与声音轰然炸开,在他脑中疯狂搅拌、冲撞,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粘稠、无法分辨的黑暗深渊。他仿佛清晰地看到,艾尔正赤脚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温斯顿”的、翻涌着无尽贪婪与腐朽的深渊巨口,而自己,是他手中那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断裂的蛛丝。
“艾尔·温斯顿,”寂洛宸的声音穿透那片混乱的黑暗,沉静得可怕,带着久居权力之巅、掌控生死的帝王才有的绝对压迫感,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把你的獠牙,收回去。”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击着坚硬的冻土,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再敢咬一下——”冰冷的宣告在空气中凝结,“我就亲手,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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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绝对的死寂。连背景里那顽固的医疗仪器滴答声,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太平洋的波涛、维港的汽笛、西雅图的冷雨…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电波里两人交错起伏的呼吸声,一个沉重、凌乱、带着劫后余生的痉挛;一个冰冷、悠长、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潮。
几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艾尔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得像被瞬间掏空的贝壳,只剩下徒劳的回响。“…好。”一个字,干涩,嘶哑,却像一根绷紧至极限的弦骤然松弛,所有的疯狂、尖刺、歇斯底里的占有欲瞬间坍缩,只余下精疲力竭后的一片脆弱废墟,“…我收回去。”他声音里的力气被抽干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你别挂电话…求你了…就一会儿…”
寂洛宸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挂断。听筒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如同在泥泞中挣扎,一个如同在冰原上独行,隔着太平洋无边的波涛与沉沉的黑夜,在无形的电波中无声地角力,试探,依存。窗外的维港灯火依旧璀璨如流淌的金河,却再也照不进这片被阴暗。光与暗的界限在此刻彻底模糊、溶解,只余下深渊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