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灰烬守卫
冰冷刺骨的空气猛地灌入沈青霓的口鼻,带着河岸淤泥的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辛辣。她残存的意识如同溺水者被强行拖出水面,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中挣扎着复苏。身体被粗暴地抛落在坚硬湿冷的碎石滩上,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噬咬住每一寸神经。
视野一片模糊的昏红,耳朵里是嗡嗡的轰鸣。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冰蓝右眼黯淡得如同蒙尘的琉璃,只能勉强勾勒出上方阴沉铅灰的天空轮廓。而暗红左眼的漩涡,则在视野边缘缓慢地、迟滞地旋转着,带来阵阵眩晕和灵魂被拉扯的恶心感。
然后,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阿史那真。
他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面朝依旧浑浊翻涌的哭嚎河。河水拍打着他沾满泥泞和暗金血迹的靴子。他的身躯依旧魁梧如山岳,但姿态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身上残留着被巨大触手抽裂的恐怖伤口,边缘新生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暗金色泽,如同冷却的熔岩,表面密布着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如同某种活体的封印符文,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而明灭不定。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当沈青霓挣扎着转动头颅,冰蓝右眼勉强聚焦时,她看到阿史那真缓缓侧过脸。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疲惫如石像、或燃烧着暗金邪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瞳孔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暗金火焰,而是凝固的、如同冷却火山灰烬般的暗金色余烬。那余烬深处,一点微弱却极其顽强的灰白色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倔强地燃烧着——那是属于阿史那真本人的、尚未被彻底磨灭的意志星火。而在眼白的边缘,丝丝缕缕冰蓝色的、如同极地冰裂般的纹路正缓慢地蔓延、渗透,散发着属于母亲青霓的清冽封印气息。
这双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执行既定程序般的专注。他扫过沈青霓,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确认其存在状态,而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灰烬守卫。
行走的牢笼。
封印着尊主意志碎片的活体容器。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沈青霓的心脏。
就在这时,阿史那真动了。他迈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走向岸边一堆被河水冲刷上来的、半腐烂的巨大浮木。他没有弯腰,只是伸出那只覆盖着新生暗金鳞片和黑色纹路的大手,五指如钩,深深嵌入湿冷的木头里。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沉重浮木,竟被他如同掰断枯枝般轻易地从中撕裂!断裂处木屑纷飞。
他抱着其中半截粗大的、带着湿漉漉树皮的树干,转身,迈着同样沉重僵硬的步伐,走向蜷缩在碎石滩上的沈青霓。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和非人感。
沈青霓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做什么?!那根沉重的木头……是武器?还是……
阿史那真在她身前停下,巨大的阴影再次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精准。他将那半截沉重的浮木轻轻放在沈青霓身边,然后伸出那只布满暗金鳞片和黑色纹路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她扭曲断裂、剧痛钻心的左臂。
“呃……”沈青霓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却被那铁钳般的力量牢牢固定。
阿史那真那双异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感觉不到她的痛苦。他另一只手拿起那半截沉重的浮木,比划了一下长度和弧度,然后——猛地发力!
“咔嚓!咔嚓!”几声干脆利落的脆响!他竟徒手将那段粗大的浮木两端掰断、修整!动作粗暴而高效,如同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工具。坚硬的木头在他手中如同松软的泥土。
然后,他将修整好的、相对平首的一段木头,轻轻垫在沈青霓断裂的左臂下方。又从自己早己破烂不堪的皮袄上,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带着暗金血渍的布条,动作僵硬却异常稳定地将她的断臂和垫木紧紧捆绑固定在一起。每一次缠绕、打结,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沈青霓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残破的衣衫。
处理完左臂,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托起她同样扭曲的右臂,再次掰断木头、垫上、捆绑固定。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仿佛他只是在修理一件损坏的兵器。
剧痛让沈青霓的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反复挣扎。冰蓝右眼模糊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异瞳——凝固的暗金余烬深处,那点灰白色的意志星火微弱却稳定地燃烧着,而冰蓝的封印纹路如同枷锁般缠绕其上。正是这微弱意志的强行主导,才让这具被污染和封印的躯壳,执行着“守护”而非“毁灭”的命令。这守护,冰冷,机械,却真实存在。
当双臂被简陋却异常牢固地固定好,剧痛稍有缓解时,沈青霓才感觉到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枯竭。血藤籽的透支反噬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体内冰晶右眼的力量如同油尽灯枯,暗红左眼的漩涡旋转迟滞,灰烬与暗红两种力量失去了暂时的平衡,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枯竭的经脉中横冲首撞,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阵阵灼热与冰寒交织的眩晕。更糟糕的是,右肩胛骨深处,谢孤舟留下的紫色守护烙印,光芒也黯淡到了极点,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需要力量……哪怕是最微弱的、能让她维持清醒的力量。否则,不等走出这片河滩,她就会在剧痛和枯竭中彻底崩溃。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向腰间那个在河底挣扎中依旧未曾丢失的、破旧的小布包——里面是诡异老妇人给她的“血藤籽”。
剧毒。透支生命。饮鸩止渴。
冰蓝右眼清晰地看到自己皮肤下蔓延的紫黑死气,那是血藤籽剧毒深入骨髓的征兆。再吃一粒,或许能换来片刻的行动力,但代价……很可能是这具残躯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阿史那真那双冰冷异瞳似乎捕捉到了她视线的移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布包上。凝固的暗金余烬深处,那点灰白色的意志星火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伸出那只大手,动作依旧僵硬,却异常精准地取下了那个布包。他粗糙的手指捏起一粒漆黑的、布满诡异血丝的干瘪种子——血藤籽。
然后,在沈青霓惊愕的目光中,他没有将种子递给她,而是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捏碎了那粒坚硬的血藤籽!
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阿史那真将那些粉末小心地收集在掌心,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在河底挣扎中竟然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巴掌大的扁平青铜酒壶——那是他从不离身的、装着“烈阳烧”的酒壶。他拔开塞子,浓烈刺鼻的辛辣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将掌心的黑色粉末倒入壶中,然后用力摇晃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混合了血藤籽粉末的烈阳烧,递到沈青霓干裂苍白的唇边。
他的动作依旧僵硬,那双异瞳依旧冰冷死寂,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仿佛这只是一个预设好的、必要的程序步骤。
沈青霓冰蓝的右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酒壶口,看着里面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辛辣和一丝腐败甜腻气息的液体。她明白了。纯粹的“血藤籽”是剧毒,但混合了同样霸道炽烈的“烈阳烧”,或许能在短时间内激发更猛烈的虚假力量,同时……稀释部分剧毒?或者说,是以更狂暴的方式燃烧生命?
这是阿史那真残存意志在极度混乱的状态下,凭借本能和过往经验,做出的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救”她的方式。冰冷,残酷,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蛮横的求生逻辑。
没有时间犹豫了。烙印的悸动,母亲的呼唤,体内濒临爆发的混乱力量……她需要力量,哪怕是虚假的、燃烧生命的!
沈青霓猛地张开嘴,就着阿史那真僵硬的手,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混合着血藤籽粉末的烈阳烧!
“咳!咳咳——!”
如同吞下了一团燃烧的荆棘和滚烫的熔岩!辛辣、灼烧、剧痛、以及一股狂暴到极致的虚假力量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炸开,席卷西肢百骸!比之前单独服用血藤籽猛烈十倍!蚀魂散的阴寒、焚血草的余毒、体内冲突的力量……所有的痛苦仿佛被这股狂暴的混合药力强行冲垮、屏蔽!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她焚毁的力量感充斥全身,甚至让她断裂的双臂都暂时感觉不到剧痛!
代价同样清晰而恐怖!冰蓝右眼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的紫黑死气如同被点燃的引信,以惊人的速度向心脏蔓延!生机流逝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不止!暗红左眼的漩涡在狂暴药力的刺激下疯狂加速旋转,几乎要脱离控制!
“呃啊——!”沈青霓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猛地撑起被固定好的双臂,在狂暴药力的支撑下,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虽然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虽然视野边缘阵阵发黑,虽然灵魂深处那沉重的枷锁感越发清晰……但她站起来了!
阿史那真那双异瞳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默默地将酒壶塞好,重新挂回腰间。然后,他转过身,迈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向着寒鸦林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没有言语,仿佛笃定沈青霓会跟上。
沈青霓咬着牙,冰蓝右眼死死盯着阿史那真那布满暗金新生血肉和黑色封印纹路的宽阔背影,暗红左眼的漩涡疯狂旋转,映照着体内同样狂暴的力量冲突。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腥、淤泥和烈阳烧辛辣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跟了上去。
两个伤痕累累、非人非魔的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那片被血雪浸染过的、依旧死寂阴森的寒鸦林。一个是被污染与封印的灰烬守卫,行走的活体牢笼;一个是体内封印着毁灭力量、靠燃烧生命换取短暂行动的活体祭坛。
他们的目的地,是寒鸦林深处那个废弃的“守墓人小屋”。那里,或许是最后的喘息之地,也或许是……最终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