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烟波蛰龙鳞，渊深难测陷红尘。
虚舟或可寻真趣，妄渡焉能辨伪真？
1990年8月16日，休斯顿三号街安然大厦地下二层。周浩用上海表表带卡住通风管螺丝，秒针正好指着他用红笔画的标记。档案室铁门卡了三个月，露西用发卡捅锁眼，白大褂蹭上大片的铁锈。
“这破地儿耗子比大庆油田还肥。”周浩踢开挡路的空罐头，他手里那张1978年高考准考证被油污糊住半张脸，塑料膜边角卷着——父亲拿它当书签，夹在《输油管压力核算手册》里用了十年。
露西拧亮手电筒，虎头牌商标掉了一半光。“上个月罢工，暴徒往主机房灌了三桶柴油。”她牛仔裤膝盖破洞露着结痂，眼镜腿缠着医用胶布，像是从垃圾堆捡来的。
周浩扯开铁皮柜后的帆布，霉味冲得他干呕。IBM电脑屏幕闪着绿光，三行数字刺进眼睛：0.872，0.891，0.917。“狗日的当老子不识数？”他朝主机箱踹了一脚，生锈的铁皮凹进个鞋印，和他脚上回力鞋的花纹严丝合缝。
通风管突然咣当响，黑水滴滴答答落在键盘上。露西递来绿箭口香糖：“柴油味太冲了。”她手腕上挂的算盘吊坠缺了两颗珠子，钢珠卡在第五档，正是上周周浩在泵房捡的那颗。
电脑风扇响得像哮喘病人。周浩翻开1984年货运登记簿，油指印停在一页注销文件上，审批人签名潦草写着“T.Wilson”，和汤姆·威尔逊工牌上的金牙签名一模一样。窗外炸雷劈下来，震得档案柜嗡嗡的响。
“苏州码子的西怎么写？”露西扯下半张收据。
“三横一竖。”周浩拿钢笔划拉，笔尖戳破了纸。七九年查舟山油库账，老会计教他用这个记账。那时父亲还在，总说打算盘比计算机牢靠。
灯突然灭了，应急灯亮起时，通风管开始漏黑水，混着铁锈流进主机柜。露西用鞋底碾碎发亮的渣子：“化工厂爆炸也飘出这种玩意。”她指甲缝里的碳粉黑得发亮。
屏幕蓝光暴涨的瞬间，准考证从周浩手里滑脱，他扑过去按电源键，看见1978年的自己站在江西考场。母亲临终前塞的薄荷糖化了，黏在父亲缝的帆布笔袋上，那针脚和西装补丁一样歪歪扭扭。
“参数被改过九次。”露西把嚼软的口香糖按在磁盘驱动器上，“最近三次是去年六月……”她突然闭嘴。航海日志里掉出张合影，穿美孚制服的汤姆搂着个亚裔女人，女人额角有疤，怀里女孩穿着海军裙。
通风管传来铁链拖地声。周浩拔磁盘时被豁口划破手，血珠滴在范德比尔特公司的钢印上，滋滋冒起白烟。黑水在地上汇成细流，朝着主机背面粉笔画的齿轮标记流。
“货梯！”露西拽他胳膊。白大褂勾住档案架，扯掉的纽扣滚进老鼠洞。应急通道的灯灭了，两人摸着墙跑，身后传来剪电缆的咔嚓声。
防火门推开时，暴雨里站着个瘸腿男人，那人哼着跑调的《南泥湾》往卡车装主机，车斗油桶印着燃烧齿轮标。雨水砸铁皮的声音像算盘珠落地，周浩数出是“逢五进五”的口诀节奏。
周浩眯起眼睛，那人脖子上的疤像苏州码子“五”，正是舟山老会计儿子的胎记。七年前查案时，老头喝农药前把儿子推进渔船，喊了句“去海上讨生活”。
“这标我见过！”露西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纹着硬币大的齿轮，边缘发红像是烙铁烫的，“孤儿院说这是聪明码，能……”
汽车旅馆霓虹灯滋啦漏电，周浩用镊子夹出磁盘里的磁粉，在烟盒纸上撒出苏州码子“五更死”。露西拿圆珠笔捅开钢珠，内壁刻着三角符，和油轮压力阀上的检修标记相同。
凌晨三点，电话亭玻璃结满哈气。周浩塞进第五枚硬币时，听筒传来海鸥声，和休斯顿港的动静混在一起。硬币卡在退币口，机械女声说：“请重拨父亲临终前打的号码。”
便利店电视播着老新闻片，黑白画面里大庆油田钻塔倒塌，穿帆布工装的男人回头笑，劳模奖章在胸口晃——周浩记得那个编号，父亲遗物盒里有枚同样的，背面刻着齿轮纹。
雨幕中传来收垃圾车的音乐声。周浩摸出钢珠对着路灯看，三角符里藏着极小的“1984”。他想起汤姆办公桌上那本翻烂的《1984》，扉页钢笔字写着：“老大哥在油轮里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