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令风卷寒衣破
立冬那日的风裹着冰碴子,像无数细针般扎在脸上。书源弓着背蹲在自家裁缝铺门口,手里的顶针在冷风中泛着青白色,银针穿梭在粗布棉袄的针脚间,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案板上堆着几件刚裁好的棉衣,布料上还留着妻子秀娥量尺寸时画的白粉笔线。
“书源哥,我家虎娃的棉裤又磨破了,您给补补?”隔壁豆腐坊的王嫂裹着褪色的蓝头巾,怀里抱着孩子冻得通红的腿。
话音未落,三辆银灰色面包车突然拐进巷子,车轮碾过石板路上的薄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刘德贵从车上下来,黑色貂绒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手里攥着一卷印着“市容整顿令”的红头文件,边缘的金属夹子夹着七八张批条,朱红公章在阴沉的天色下像凝固的血痂。
“书源,收拾东西。”刘德贵用鳄鱼皮手套拍了拍裁缝铺斑驳的木门,“这条街要改步行街,你这违建的铁皮棚子,三天内必须拆除。”
书源的针尖猛地刺破指尖,血珠渗进粗布:“刘主任,这铺子是俺用退伍安置费搭的,营业执照上个月刚......”
“执照?”刘德贵嗤笑一声,将文件甩在堆满剪刀、粉饼的案板上,“新政令下来了,临时建筑一律清零。补偿?”他扯松领带,露出金链子,“铁皮棚按废品价收,给你五百块算仁至义尽。”转身时,皮靴踢翻门口的竹筐,碎布料和纽扣撒了一地。
深夜,书源就着煤油灯翻看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赊给乡亲们的修补账,每一笔后面都画着小小的“欠”字。秀娥抱着女儿进来,孩子的咳嗽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要不......咱去夜市摆个摊?”
“夜市摊位早被刘德贵外甥包圆了!”书源将算盘摔在桌上,算珠噼里啪啦散落,“他们就是要逼死咱们!”
第二天,书源揣着营业执照和申诉信去镇政府。走廊里飘着咖啡香,几个穿制服的人围着暖气聊天。信访窗口的玻璃贴着“系统升级,暂停服务”,他在寒风中站了两个小时,得到的回复是:“政令优先,回去等通知。”
限期最后一天,天还没亮透,拆迁队就来了。书源死死抱住铁皮棚的支柱,却被西个壮汉架起来拖走。秀娥冲过去阻拦,被推倒在缝纫机上,手臂被转动的针轮划出三道血痕。八岁的儿子小虎哭喊着扑向父亲,刘德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孩子,小虎的额头重重磕在路边的石墩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积雪。
“小虎!”书源挣开束缚,抱起昏迷的儿子往诊所跑。身后,挖掘机的轰鸣声吞没了秀娥的尖叫,铁皮棚在钢铁巨臂下扭曲变形,布料碎片像雪花般漫天飞舞。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银行发来催款通知,书源为扩大裁缝铺规模贷的五万元,因抵押物损毁必须立即偿还。刘德贵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听说你缺钱?我介绍个工地搬砖的活,一天五十,干不干?”
书源开始上访。他在县信访局的长椅上睡了七天,啃着冷硬的馒头,喝着接满水垢的饮水机水。每次递材料,都被告知“流程合规”。有次他亲眼看见刘德贵拎着茅台酒走进局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出来时,领带歪斜,满脸酒气。
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雪夜。省报记者接到匿名举报,踩着没膝的积雪来到小巷。摄像机的灯光照亮废墟时,书源正在收集散落的布料,手指被冻得发紫:“这政令就像刀子,刮走了我们的活路,也刮碎了老百姓的心......”
调查组进驻那天,刘德贵正搂着情人在温泉会所享乐。他被带走时,挣扎着踢翻了价值上万的红酒,水晶杯在地上碎成齑粉。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小虎因脑震荡留下后遗症,走路时常会突然摔倒;秀娥的手臂伤了筋骨,再也拿不起针线;书源家的老房子因抵债被拍卖,一家人只能挤在西面漏风的仓库里。
次年春天,步行街如期开业。霓虹灯牌下,行人裹着崭新的羽绒服匆匆而过。书源在街角摆了个修鞋摊,面前放着张褪色的裁缝铺照片。每当有寒风掠过,他就会想起那个被撕碎的冬夜,想起飞扬的布料碎片,像极了他们破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