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浪打浮萍散
梅雨时节的江面笼着层灰蒙蒙的雾气，书源赤着脚蹲在自家木船上，用桐油修补船板缝隙。江水拍打着船舷，混着鱼腥气漫进鼻腔，船头晾着的渔网还滴着水，在甲板上汇成细流。妻子素琴正在舱内熬鱼粥，袅袅炊烟从破旧的竹窗飘出，和着江面的湿气，在暮色里晕染开来。
"爹！对岸张婶说要两斤鲫鱼！"十二岁的儿子小虎扒着船舷，裤腿卷得老高，脚丫被江水泡得发白。书源应了声，摸出船篷下的鱼篓，却听见远处传来刺耳的汽笛声。三艘印着"水政监察"的快艇破浪而来，船头激起的浪头打得木船剧烈摇晃。
刘德贵站在快艇前端，鳄鱼皮靴踩在护栏上，手里挥舞着一沓文件："书源，收拾东西上岸！这是《禁渔区通告》，你家渔船在生态红线内，必须立即拆解。"
书源攥着船桨的手青筋暴起："刘队长，俺家三代人靠打鱼为生，这船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传的？"刘德贵冷笑，将文件甩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暗红公章瞬间洇开墨迹，"现在长江十年禁渔，你这破船污染水质，补偿款三千，签了字，明天就把船拖走。"他转身时，名贵的手表磕在船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深夜，书源蹲在油灯下翻看泛黄的船契。羊皮纸边缘被江水浸得发皱，祖父用毛笔写的"顺水号"三个字依旧清晰。素琴抱着熟睡的女儿进来，鬓角还沾着鱼鳞："要不......咱们把船卖了，在岸上租间屋子？"
"卖船？"书源猛地拍桌，震得油灯里的火苗剧烈摇晃，"这船卖了连个厕所都租不起！他们就是想把咱们往绝路上逼！"
第二天，书源揣着船契和申诉信，划着小船去了水政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调冷气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办事窗口的玻璃后，工作人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刷手机："文件不全，回去补。"
"还缺什么？"书源急得声音发颤。
"缺什么自己不会看？"对方将材料扔出来，"下一个！"
限期最后一天，天还没亮，执法队就来了。书源死死抱住船舵，却被几个壮汉强行拖上岸。素琴哭喊着扑向木船，被推倒在泥泞的河滩上。小虎冲过去阻拦，刘德贵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孩子，小虎的额头重重磕在船锚上，鲜血顺着脸颊流进江水。
"小虎！"书源挣开束缚，抱起儿子往镇医院跑。身后，挖掘机的铁臂无情地砸向木船，船板断裂的声响混着素琴的尖叫，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更残酷的打击接踵而至。银行突然催缴贷款——为了翻新渔船，书源贷了八万块。如今船没了，收入断了，拿什么还钱？刘德贵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听说你欠银行钱？正好，你家那间窝棚我收了，算你抵债。"
书源开始上访。他挤在闷热的绿皮火车里，啃着硬得硌牙的馒头；在省信访局门口被保安驱赶，蜷缩在桥洞下过夜。有次刚走出信访大厅，就被几个蒙面人拖进小巷暴打，申诉材料被撕成碎片，混着血水冲进下水道。
转机出现在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省电视台的暗访组悄悄来到江边，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书源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站在渔船的废墟上，任凭雨水冲刷脸颊："这些公文不是纸，是滔天巨浪，把我们老百姓打得七零八落！"
调查组进驻那天，刘德贵正搂着情人在豪华游艇上享乐。他被带走时，挣扎着踢翻了价值不菲的红酒，昂贵的水晶杯在甲板上碎成齑粉。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小虎因为头部受伤留下了后遗症，书源家的窝棚也被收走，一家人只能借住在废弃的仓库里。
三年后，曾经的江面建起了生态公园，游人在崭新的观景台上拍照留念。书源常常坐在江边的礁石上，望着平静的水面发呆。偶尔有浪花拍岸，他就会想起那艘千疮百孔的木船，想起被公文浪潮冲散的家，而那些鲜红的公章，永远像道抹不去的血痕，刻在记忆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