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批冷透灶中灰
寒露过后的清晨,霜花在青瓦上凝结成剔透的冰纹。书源蹲在自家小院的灶台前,往炉膛里添了把干透的玉米芯。火苗"噼啪"窜起,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里都沾着暖意,锅里熬着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混着柴火香在小院里弥漫。妻子秀娥正在晾晒新收的干辣椒,竹匾上的红辣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七岁的儿子小川踮着脚帮忙递绳子,清脆的笑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
这样寻常的烟火气,在那个盖着朱红大印的批文到来后,彻底碎成了齑粉。
镇政府的吉普车碾过村口的碎石路时,惊起一群正在啄食的芦花鸡。刘德贵腆着圆滚滚的肚子钻出车门,锃亮的皮鞋踩碎一地霜花。他怀里抱着一摞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环境整治专项通知"的红头批文,朱红大印鲜艳得刺目,仿佛刚滴落的鲜血。
"书源,把灶台拆了。"刘德贵掏出镶金打火机点燃香烟,烟灰落在书源刚烧开的粥锅里,"上面要求全域禁柴,你这土灶污染环境,必须整改。"
书源握着火钳的手骤然收紧,铁钳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印子:"刘主任,俺们祖祖辈辈都用这土灶做饭,咋就污染环境了?"
"祖祖辈辈?"刘德贵嗤笑一声,将批文甩在灶台边,"现在是环保时代,懂不懂?不拆的话,罚款五千,外加停业整顿。"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要是敢上访,后果自负。"
当晚,书源蹲在院子里抽闷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得他眼底一片猩红。秀娥抱着熟睡的小川站在门槛边,声音发颤:"要不......就拆了吧?听说邻村王婶家没听话,房子都被贴了封条。"
"不拆!"书源突然站起来,烟袋重重磕在石磨上,"这灶台是俺爹临终前砌的,凭啥说拆就拆?"
第二天清晨,书源揣着申诉信往县里去。县信访办的长椅上坐满了和他一样愁眉苦脸的人,墙角的饮水机早己没了水,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水泥。接待的工作人员戴着金丝眼镜,钢笔在纸上沙沙写着:"您先回去等消息,我们会调查的。"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十月初一那天,书源正在后院劈柴,远远看见村口扬起大片尘土。他心头一紧,扔下斧头就往家跑。等他赶到时,执法队己经开进了小院,挖掘机的铁臂高高扬起,准备砸向那座用青砖砌成的灶台。
"停下!这是俺家的东西!"书源冲上前,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死死架住。刘德贵站在挖掘机旁,油亮的脑门沁着汗珠,手里举着那份批文晃了晃:"抗法是吧?带走!"
书源被推进警车时,看见秀娥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端着刚煮好的红薯粥。粥洒在地上,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小川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车窗:"爸爸!别拆我们的灶台!"
拘留所的铁窗漏进惨白的月光,书源蜷缩在水泥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小川最爱喝秀娥用土灶煨的玉米糊,想起冬日里一家人围在灶台前烤火的温暖,想起父亲临终前摸着灶台说"这是咱家的根"。眼泪无声地砸在衣襟上,很快洇出深色的痕迹。
从拘留所出来那天,秀娥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头发里不知何时添了几根白发。她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灶台......被拆了,罚款......也交了。"
书源的世界轰然崩塌。
没了灶台,做饭成了难题。书源咬咬牙买了个电磁炉,可电费贵得吓人。秀娥试着用煤气灶,结果一次操作不当,差点引发爆炸。一家人的饭菜再也没有了柴火香,小川天天吵着要喝玉米糊,书源只能红着眼眶说等以后。
更糟的是,家里的收入也断了。书源之前靠给村里人砌灶台、修烟囱赚些手艺钱,现在土灶都不让用了,生意一落千丈。银行得知他家情况后,开始催缴之前盖房贷的款。
走投无路的书源再次上访。他在省城的各个部门之间奔波,吃尽苦头。有一次在信访局门口,他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拦住暴打,申诉材料被撕得粉碎。
转机出现在某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省电视台的记者接到匿名举报,循着线索找到了书源。摄像机的灯光亮起时,书源正在被夷为平地的灶台废墟上发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泪水滴在破碎的青砖上。
"这个朱批,"书源举起那张早己湿透的批文,声音哽咽,"落下的不是字,是把俺们老百姓的心都冻透了啊!"
报道播出的第二天,督导组进驻小镇。在刘德贵的办公室暗格里,搜出了成捆的现金和几十份伪造的批文。当警车呼啸着带走这个昔日的"土皇帝"时,书源站在小院里,望着空荡荡的灶台位置,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政策有了调整,允许保留传统灶台。书源重新砌起了灶台,可无论添多少柴火,都烧不出从前的温暖。小川依然会问起以前的玉米糊,书源只是默默往炉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泪,和灶中冷透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