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文落地哭声起
暮春的雨裹着槐花香，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瓦上。书源蹲在自家鱼塘边，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手里攥着刚从县水产局领回来的养殖许可证。塑料封皮下，烫金的印章在雨幕里泛着温润的光，这张证他跑了整整三个月，磨破了三双胶鞋，才终于拿到手。
"爹！鱼浮头了！"十岁的儿子小川举着竹竿，赤着脚从田埂那头飞奔而来，裤腿上沾满泥浆。书源猛地起身，草帽被风卷进鱼塘，他顾不上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鱼塘中央的增氧机跑去。
水面上，成千上万条鲫鱼翻着白肚皮，像撒落的银箔。增氧机不知何时停了，叶轮上缠着墨绿色的水藻。书源扑进齐腰深的水里，冰凉的塘水浸透衣裤，他颤抖着扯开水藻，按下开关。电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却始终带不动叶轮。
"完了......"书源瘫坐在泥水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鱼苗是他抵押了老宅贷的款，本想着等成鱼上市，就能供小川去县城念书。塘边的柳树在风里摇晃，枝条抽打在他脸上，生疼。
三天后的清晨，镇政府的吉普车碾过泥泞的村道。刘德贵从车上下来，油亮的皮鞋踩在晒谷场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怀里抱着一叠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河道治理工程"的红头批文，公章鲜红如血。
"书源，收拾东西吧。"刘德贵用牙签剔着牙，"这鱼塘在河道拓宽范围内，政府要征用。"
书源握着养殖许可证的手开始发抖："刘主任，这证刚办下来，我还有三年的养殖合同......"
"合同？"刘德贵嗤笑一声，将批文甩在他脸上，"看见没？这才是规矩！补偿款每亩八百，签字画押，后天推土机就来。"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别想着上访，没用。"
当晚，书源蹲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照亮墙上泛黄的全家福。妻子秀兰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灶台边，锅里的红薯稀饭冒着热气，却没人动筷。
"要不......就签了吧？"秀兰声音发颤，"听说邻村的养殖场也被拆了，闹到最后一分钱没拿到。"
书源猛地将烟袋砸在地上："这鱼塘是咱全家的命！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
第二天，书源揣着批文和养殖合同，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省信访局的走廊里挤满了人，角落里的饮水机早没了水，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水泥。轮到书源时，接待员接过材料扫了两眼："您先回去等消息，我们会调查。"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七月流火，推土机开进了鱼塘。书源死死抱住履带，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强行拖开。机械臂扬起的瞬间，他听见塘底的淤泥发出呜咽，那些还没长成的鲫鱼在浑浊的泥浆里拼命挣扎。秀兰冲过去阻拦，被推倒在地，膝盖磕在碎石上，渗出鲜红的血。
小川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抱着刘德贵的腿哭喊："叔叔，别推我家鱼塘！我不念书了还不行吗！"刘德贵厌恶地踹开孩子，小川的额头重重撞在推土机的铁架上，顿时血流如注。
"小川！"书源挣开束缚，抱起儿子往村卫生所跑。秀兰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张早己被泥水浸透的养殖许可证。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银行得知鱼塘被拆，要求立即偿还贷款。书源跪在行长办公室求宽限，却被告知："合同里写得清楚，抵押物损毁，贷款必须提前收回。"
走投无路的书源开始写血书。他用缝衣针在指尖扎出小孔，将满腔悲愤化作歪歪扭扭的字迹："青天大老爷，救救我们老百姓......"信寄出去后，等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报复。一天夜里，几个蒙面人砸了他家的门窗，将仅剩的农具付之一炬。
转机出现在暴雨倾盆的深夜。省报记者循着匿名线索找到了书源。摄像机的灯光亮起时，书源正在鱼塘的废墟上捡死鱼。那些发白的鱼尸堆成小山，在雨水中腐烂发臭，引来成群的苍蝇。
"这个批文，"书源举起那张皱巴巴的纸，雨水顺着指缝滴落，"落下的不是字，是我们全家的命啊！"
报道见报的第二天，督导组进驻小镇。在刘德贵的办公室暗格里，搜出了成捆的现金和二十几本假批文。当警车呼啸着带走这个昔日的"土皇帝"时，书源正在清理鱼塘的淤泥。他赤着脚，裤腿卷得老高，身后跟着扛着铁锹的小川。
新的养殖许可证下来那天，阳光正好。书源将证件端端正正地挂在值班室墙上，转身走向波光粼粼的鱼塘。鱼苗入水的瞬间，水面泛起细碎的金光，小川在岸边欢呼雀跃，惊起一滩白鹭。只是每当暮色西合，书源仍会盯着墙上的批文出神，那些鲜红的印章像永远洗不掉的血渍，烙在他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