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章未干炊烟断
深秋的风裹挟着碎叶掠过青石板路，书源蹲在自家包子铺前，用炉钩子拨弄着煤球炉。铁锅里的骨汤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与肉香，引得早起的街坊频频驻足。案板上，妻子秀娥正利落地擀着面皮，面团在她掌心翻飞，转眼间就成了薄如蝉翼的圆片。
"书源，给我来两个肉包！"隔壁杂货店的老张搓着手哈气，"你家这味道，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家。"
书源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门牙："张哥客气，您尝尝新调的馅料。"他掀开蒸笼，白雾散尽处，十八褶的包子个个油亮，褶皱顶端还点着抹嫣红的辣椒油。
这样平凡的烟火气，在那个盖着猩红公章的文件出现后，彻底碎成了齑粉。
那天正午，镇城管队的皮卡车粗暴地碾过巷口的碎石。车门打开，刘德贵戴着墨镜走下来，皮靴踢飞脚边的枯叶。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制服笔挺的队员，怀里抱着印着"市容整改"的红头文件。
"书源，收拾东西吧。"刘德贵摘下墨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缝，"这条街要规划成文明示范路，你这无证经营的包子铺，得关。"
秀娥攥着擀面杖的手猛地收紧，面团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刘所长，我们交了卫生费，每月还给市场管理处上供......"
"那是以前！"刘德贵把文件甩在案板上，公章鲜红得刺目，"现在政府有新规定，三天内必须搬离。补偿？呵，违建还想要补偿？"他抬脚踹翻装满包子馅的铝盆，肥瘦相间的肉馅混着葱花滚了一地，引得野狗争相撕咬。
书源看着满地狼藉，喉结上下滚动："刘所长，俺们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铺子......"
"少废话！"刘德贵的唾沫星子喷在书源脸上，"再啰嗦，信不信我让人把你这破棚子掀了！"他一甩袖子，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满巷居民敢怒不敢言。
深夜，书源蹲在昏暗的灯泡下，就着煤油灯的微光写申诉信。泛黄的稿纸上，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秀娥抱着熟睡的儿子坐在旁边，轻声说："要不......咱去夜市摆个流动摊？"
"那是占道经营！"书源猛地捶了下桌子，"他们就是想把咱往绝路上逼！"
第二天清晨，书源揣着申诉信去镇政府。接待室的老科员戴着老花镜，翻了两页就扔回给他："材料不全，回去重写。"当书源追问需要补充什么时，对方己经开始翻看报纸，不再理会。
第三次去镇政府时，书源在走廊撞见刘德贵。对方叼着烟，斜睨着他："还不死心？我劝你识相点，不然......"话音未落，几个城管队员突然冲过来，以"扰乱办公秩序"为由将书源拖出大楼。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台阶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
包子铺终究没能撑过三天。第西天清晨，十几辆城管执法车堵住巷口。刘德贵坐在副驾驶座，隔着车窗下达命令："动手！"队员们手持铁锤、撬棍，不由分说地砸向铁皮棚。秀娥冲过去阻拦，被两个壮汉架住胳膊，眼睁睁看着自家的营生在铁蹄下化作废铁。
书源发疯般冲上前，却被按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石板，看着滚烫的煤球滚落在包子铺的残骸上，引燃了散落的油纸。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木板，浓烟首冲云霄，呛得围观的老人首抹眼泪。
更残酷的打击接踵而至。儿子小磊的哮喘突然发作，可家里的积蓄早己在疏通关系中消耗殆尽。书源背着儿子跑遍镇上的诊所，得到的答复都是"先交押金"。当他跪在银行门口向路人磕头借钱时，刘德贵的黑色轿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车窗降下，飘出一句带着笑的嘲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走投无路的书源开始上访。他挤在闷热的绿皮火车里，啃着硬得硌牙的馒头；在信访局门口的水泥地上过夜，被蚊虫咬得满身包。终于，他的遭遇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暗访记者拍下了刘德贵收受商户贿赂的画面，记录下镇政府工作人员推诿扯皮的场景。
报道播出当晚，纪委调查组连夜进驻。刘德贵被带走时，正搂着情人在KTV包厢里唱歌。他挣扎着，金丝眼镜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昂贵的西装沾满酒渍。
书源的包子铺重新开张那天，整条街的居民都来捧场。蒸笼升起的白雾里，他看见人群中刘德贵佝偻的身影——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所长，如今成了街边卖烤红薯的小贩。当两人目光相撞时，书源只是低头包着包子，面团在他掌心再次翻飞，仿佛那些血泪斑斑的过往，都被包进了褶皱里。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秀娥总能看见丈夫对着墙上的营业执照发呆。那张崭新的执照上，公章红得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