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慕容府后花园听雨轩。金丝楠木透雕的羊角灯在游廊里次第亮起,厅堂内华彩赫然,笑语盈盈,高朋满座。
两淮盐运使李明睿、扬州知府任民育,素衣简冠。绕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又过了两道流水长廊,缓步走入大厅。
众人见两淮盐运使,扬州知府大人驾到,纷纷起身施礼。"见过大人,见过大人。"
二人颔首回礼,而后分宾主落座。李明睿、任民育、慕容长河居于主位,慕容想花则站于其后。
见众人落座,慕府管事轻击手掌。十二个垂髫少女翩然起舞,一曲《霓裳羽衣曲》正式开宴。众人觥筹交错,笑语连连。衣饰金玉叮咚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一会儿,又一道大菜端上。慕容长河站起身来朗声道:"这道金齑玉鲙,取的是镇江段新捕的鲥鱼。鱼腹内填松江府的火腿,绍兴的梅干菜,诸位尝尝可还入味。老夫再敬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厅内众人也频频举杯,连连称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看着时机己到,李明睿与任民育对视一眼,而后站起身来,舞乐随即撤去。
李明睿清清嗓子开口道:"今日我等在此笙歌曼舞,山珍海味,殊不知北方尚有多少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句话听得众人眉头紧皱,兴味索然,大煞光景,有人干咳几声,以示抗议。
见众人如此表情,李明睿不以为然,继续说道:前月闯贼入京,先帝殉国,国祚倾危,实是我等做臣子的罪过。今闯贼西去,建奴又来。太子殿下正在武昌整军备战,我等亦应为国出力,我等皆为大明子民,理当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报效国家。
今奉监国谕令,欲向诸位借银以攒军饷。并以两淮盐课作保,借银五十万者朝廷许以从五品官身。日前慕容先生己捐银一百万,诸位皆两淮巨贾,诸位请言。
说着一摆手,几名盐兵手捧印有两淮盐运使司大印的借据,立于两侧。
厅下众人面面相觑,心道:"你慕容家有如此多的银子,别人未必就有。况且什么时候还也未可知。"
慕容长河只道是自己一呼百应,况且又有两淮盐课作保,众人必会轻松答应,可看眼下众人表情,怕是....
刚想到这,只见亢悔长身而起,声如洪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亢某一介商贾亦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此国难当头之时,我大明子民理当倾力而为。前有幕容兄为国捐银一百万两,亢某不敢僭越,愿捐银八十万两,以助军资,毋需借也,也算亢某为国家出力,哈哈。
说罢抬起酒杯一饮而尽。李明睿、任民育连连颔首致谢。慕容长河也长舒一口,这哥们还真给力。万事开头难。
亢悔刚刚落座又有一人站起,"两位大人,草民闻听借银五十万两以上者,皆赐从五品官身,可有此事? "
一首站在父亲身后的慕容想花循声望去,却是张臻。
任民育闻言面有蕴色,即道"监国谕令谁敢假传。"
张臻闻言双拳一抱,"如此,张某捐银六十万两,只是有一事相求,还求两位大人成全。"
"噢?"李明睿和任民育对视一眼后即道,"张员外不妨说来。"
张臻当下说道,"小民膝下二子,大儿己于年前随孙大帅战死陕西渭南,另有小儿年满十八,张某广揽名师,然屡试不第,只好兵书武技。常言随兄搏杀疆场,只是吾大儿己去.... "
说着竟哽咽起来。
李明睿、任民育、慕容想花也是听得动容。
少顷,张臻又道:"朝廷所赐从五品官身,小民欲给小儿张钊,且许小儿入职勇卫营,以报国家。"
"啥?"李明睿、任民育面面相觑。如若是进一般军营,二人尚可做主。勇卫营却是天子禁军,不是二人随便能做主的。
略一思忖,李明睿站起身来说道:"勇卫营乃天子禁军,不是我等二人所能定夺。且北都新亡,南京尚无勇卫营,是否恢复尚未可知。张先生所求也是为国,可做为特例,我等急报殿下,请殿下定夺。张先生静侯佳音。
殿下鸿图大志,广览天下英才,定会妥善安置。"
"如此,甚好!张某捐银六十万两,不用借也。"
话音刚落,厅内又传来一阵唏嘘之声。李明睿目光扫视众人,厅内开始变得寂静。偶有窃窃私语,李明睿刚待发问,却听一个声音传来。
"我等商贾,向来只管纳课税,供漕粮,做得本份生意。万历西十六年辽东加饷,崇祯三年剿饷,而后有练饷,哪次推脱过,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
话到半截咽了回去。
李明睿面色阴冷,刚待发火,却见任民育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胡万安,你是想说,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流贼还是建奴有何分别? "
"小民没说。"胡万安一时嘴快,不料说溜了嘴,连忙掩饰道。
"哼,去年秋日,孙大帅血战潼关,前线无粮,朝廷命本府扬州征粮,你纳了多少?那夜于瓜州渡卸下了整整三十船漕粮,你以为本官不知吗?还有那三十船的漕粮去了哪里?"
"何来,何来此事,大人莫要乱语。"胡万安满头密汗,开始语无伦次。
"哼,你先前禀报,粮食己送往刘总兵处。然刘总兵处只接得六船漕粮,其余二十西船哪里去了?据说己沿海北上。"
"啊?哪有此事,大人切莫诬陷小人。"
"来人,暂且拿下!"
任民育话音刚落,早有两名府衙摁住胡万安。
厅内众人瞠目结舌,开始骚动起来。不会不借银就给安个罪名给抓起来吧?
见众人满脸惊恐,任民育急忙解释道:诸位莫惊,胡万安确有通敌之嫌,不止今日,官府于年前便己密切监视,诸位莫做他想。
沉默片刻,又有一人站起朗声道:"老夫捐银二十万两,但求知府大人允许我在钞关碑刻上留行小字--崇祯十七年五月,师从政捐资报国。"
"准!"任民育大声应道,满脸赞许之色。
此时轩外月到中天,一阵凉风袭来,随风传来一阵歌声,众人倾耳聆听,唱得却是一曲《满江红》。
少顷曲毕,长廊内传来了一个幽幽声音,"今日便是借了银子,就挡得住建奴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