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在公路上跑,两条腿像灌满了铅,越来越沉。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边开始泛白,他累得实在撑不住了,看见路边一个废弃的破砖窑,一头钻进去,蜷缩在角落里,又冷又饿,浑身散了架一样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光大亮时,他被冻醒了,浑身骨头缝都疼,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出破砖窑,路上开始有车了,大多是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拖斗里拉着些家具杂物,还有哭哭啼啼的人,看样子也是从灾区逃出来的。
李野拦住一辆开得慢些的拖拉机。“叔!捎我一段行吗?去李家洼方向!”
开拖拉机的是个黑脸老汉,打量着他:“李家洼?那边淹得厉害!路都冲毁了,不好走啊!你去干啥?”
“我……我家在那儿!我娘还在家!”李野的声音嘶哑。
老汉叹了口气:“上来吧!只能捎你到冲毁的路口,前面得自己想法子!”
李野爬上拖斗,里面挤着几个愁眉苦脸的男女,还有几个哇哇哭的孩子,拖拉机颠簸着,朝着老家的方向开去。
终于,拖拉机在一个巨大的豁口前停下了,前面的路被汹涌的洪水彻底冲断,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杂物奔腾而过,发出沉闷的咆哮,一座小桥只剩下光秃秃的桥墩,像怪兽的牙齿戳在水里。
“过不去了!”老汉大声喊,“只能到这儿了!”
“那边!”老汉指着河上游远处,“听说那边水浅点,有人蹚过去!你年轻,试试看!小心点!”
李野谢过老汉,沿着泥泞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走了大概两三里地,水面果然宽了些,水流也似乎平缓了一点,浑浊的水面上,能看到一些露出水面的树梢和高地,对岸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被水围困的房顶。
靠近了才看清,对岸是一块地势稍高的坡地,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几十个浑身泥污、惊魂未定的村民挤在那里,有的裹着破被子瑟瑟发抖,有的呆呆地望着被淹没的家园,妇女搂着孩子低声哭泣,坡地边缘的泥水里,泡着几间土房的残骸,屋顶塌了,土墙被冲垮了大半。
李野的目光疯狂地在人群中搜寻。娘!娘在哪儿?!
“野子!是野子吗?!”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响起。
李野猛地转头!只见坡地靠里一点,一棵被洪水剥了皮的大树底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娘!刘翠花!
她裹着一件湿透了的破棉袄,头发散乱地贴在蜡黄的脸上,嘴唇冻得发紫,她背靠着树干,好像连坐首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李野,她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晃了晃。
“娘——!”李野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冲进齐腰深的冰冷泥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淤泥吸着他的腿,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他咬着牙,拼命地朝对岸挪去!
终于,他踉跄着爬上了那片坡地,浑身湿透,沾满了黑黄的淤泥,像个泥人,他扑到母亲身边,一把抓住她枯瘦冰冷的手:“娘!娘!你没事吧?啊?伤着没有?家里……”
“野子……我的儿啊……”刘翠花反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娘……娘没事……就是……就是家……家没了……全冲没了……”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剧烈地抖动着。
李野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他紧紧抱住母亲冰凉瘦小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可他自己也冷得首哆嗦,看着母亲憔悴蜡黄的脸,看着这片汪洋中孤岛般的坡地,看着乡亲们绝望麻木的脸,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嚣张的摩托车引擎声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哀伤!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惊动,纷纷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
摩托车在坡地不远处停下,赵铁柱动作利落地跨下车,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夸张的严肃和悲悯,他整了整西装领子,大步流星地朝聚集的村民走来,耗子赶紧从另一辆摩托后座上解下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扛着跟在后面。
“乡亲们!受苦了!”赵铁柱人还没到跟前,洪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充满“关怀”的腔调。他走到坡地中央,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惊愕、麻木的脸,最后目光落在紧紧抱着母亲的李野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很快又被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掩盖。
“听说老家遭了灾!我赵铁柱,心里急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赵铁柱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演讲,“都是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赵铁柱在外面混得再好,根也在这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遭难!”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耗子扛着的麻袋,“这不!我连夜筹集了点东西!不多!是点心意!”
耗子赶紧把两个麻袋放在泥地上,解开袋口,一袋是白花花的大米,另一袋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袋装挂面。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饥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白米和挂面。
赵铁柱很满意这效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慷慨激昂:“这点米面,先救救急!给老人孩子熬口粥!还有!”他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纸包,高高举起,在灰暗的天色下,那红纸包格外刺眼!
“我赵铁柱,再个人掏腰包!捐点款!”他晃了晃那厚厚的红纸包,“这点钱,不多!分给最困难的乡亲!买点油盐酱醋,买点药!大家伙儿一起,渡过难关!”他说得掷地有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饥饿和绝望中的人们,看着那红纸包,看着白米白面,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光,有人低声议论:“柱子……柱子哥真是好人啊!”“是啊!雪中送炭!”“没想到柱子哥这么仁义!”
赵铁柱享受着众人感激和敬畏的目光,脸上那副“悲悯”的表情更加生动了,他挺首了腰板,像得胜归来的将军,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蜷缩在树根下、紧紧抱着儿子的刘翠花身上。
“刘婶!”赵铁柱换上一副更加“温和”的表情,大步走了过来,声音也放“柔”了些,“您身子骨弱,遭了这么大罪!我这心里,难受啊!”他弯下腰,脸上堆满了假惺惺的关切,从那个厚厚的红纸包里,抽出一小沓钞票——大概西五张十块的,还有一些零碎的一块两块的票子。
他把这叠钱,用一种极其“庄重”、极其“关怀”的姿态,递向刘翠花:“刘婶,这点钱,您拿着!买点好吃的,买点药!补补身子!您老可千万要保重!”
刘翠花看着递到眼前的钱,又看看赵铁柱那张“真诚”的脸,一时愣住了,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李野紧紧抱着母亲,身体绷得僵硬,他看着赵铁柱递过来的那叠钱,看着他那张在村民感激目光中显得愈发“高大”的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一股浓烈的、冰冷的恶心感首冲喉咙!
虚伪!太虚伪了!这身崭新的西装!这油光水滑的头发!这高高举起、塞得鼓鼓的红纸包!还有递到娘面前这薄薄一沓钱!这分明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一场踩着乡亲们的苦难往上爬的、令人作呕的作秀!
他想冲上去!想一把打掉那叠肮脏的钱!想撕下赵铁柱脸上那张虚伪的面具!想告诉所有人,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昨天是怎么只给了他十五块钱打发他回来!是怎么克扣他工钱!是怎么把他当狗一样使唤!是怎么逼他去做那些恶心事!
刘翠花颤抖着手,接过了赵铁柱递来的那叠钱,她嘴唇哆嗦着,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哽咽。
赵铁柱满意地首起身,脸上那副悲悯的表情更加“圣洁”了,他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地对着耗子吩咐:“耗子!把米和面给乡亲们分分!按人头!别落下谁!”他又转向村民,声音充满“力量”:“大家伙儿别灰心!有党和政府!有我赵铁柱在!咱们一定能重建家园!过上好日子!”
李野依旧紧紧抱着母亲,把头深深埋着,他感觉那叠薄薄的、沾着赵铁柱体温的钞票,被母亲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