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在坡地上演完他的“善举”,像只斗胜的公鸡,挺着胸脯,在耗子一帮人前呼后拥下,跨上那辆崭新的黑色摩托,卷起一溜泥水,突突突地走了。
留下坡地上捧着米面、攥着几张零钱的村民,依旧像一群失了魂的木偶,麻木地面对着浑浊的汪洋。
李野抱着母亲冰凉的身体,心比这洪水还要冷,他低着头,不想看赵铁柱那张虚伪的脸,也不想看周围乡亲们对赵铁柱那敬畏感激的眼神,屈辱像冰冷的铁水,浇在他心上,凝固了,又沉又硬。
“娘,”他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刘翠花靠在儿子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嘴唇冻得乌青,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冷……浑身都疼……头……头也晕得厉害……”
李野心里咯噔一下,他伸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滚烫!发烧了!在这湿冷的地方,又受了惊吓,娘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他立刻解开自己那件湿透了的、沾满泥污的旧外套,外套里面那件破线衣也半湿了,但总比娘身上那件湿透的破棉袄强点,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想把线衣脱下来给母亲换上。
“别……别脱……”刘翠花按住儿子的手,喘着气,“你也湿透了……再冻着……”
“我没事!娘!你穿上!”李野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不由分说,硬是把那件还算厚实的破线衣脱了下来,冰凉的空气瞬间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顾不上自己,赶紧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线衣裹在母亲身上,又把那件湿透的旧外套也紧紧裹在外面,想把最后一点热气留住。
刘翠花拗不过儿子,只能裹紧那件带着儿子汗味和体温的线衣,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李野把母亲安顿在树下稍微背风的地方,让她靠着树干坐好,他站起身,看着坡地上这几十个惊魂未定、饥寒交迫的乡亲,有人裹着湿透的破被子瑟瑟发抖,有人望着被淹没的家园发呆,有孩子饿得首哭,临时搭起的土灶上,有人用捡来的湿柴烧着浑浊的泥水,准备煮点赵铁柱施舍的米熬粥,烟熏火燎,呛得人首咳嗽。
他知道,不能指望任何人,娘病了,他得想办法弄药!他得让娘暖和起来!可钱……他攥了攥拳头,口袋里只有赵铁柱“借”给他的那十五块,还有娘刚刚被“施舍”的那一沓,加起来可能也就二十多块,这点钱,买药?买吃的?够干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他看着眼前这片绝望的景象,看着母亲蜡黄的脸,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他咬紧牙关,牙龈尝到了血腥味,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回去!回城里去!就算在赵铁柱那儿当狗,也得挣点钱!给娘买药!买吃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在这里熬死!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蹲到母亲面前,握住她枯瘦冰凉的手,声音嘶哑但异常坚决:“娘,你在这儿等我!我……我回城里去!我去弄钱!弄药!弄吃的!我很快就回来!你撑着点!”
刘翠花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不……不行!野子!你别去!那……那赵铁柱不是好人!你回去……回去他肯定要收拾你!娘没事……娘撑得住……你别去!”
“娘!”李野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看你烧得这么烫!不吃药怎么行?还有吃的!这点米面能撑几天?我回去!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我能挣到钱!”他不敢说赵铁柱克扣他工钱,也不敢说在城里干的那些糟心事,只能拼命强调自己能行,“你等我!我一定回来!”
刘翠花看着儿子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巴掌印,看着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狼狈样子,心如刀绞,她知道拦不住儿子了,她流着泪,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哽咽着吐出几个字:“……小心……小心点……早点……回来……”
“嗯!”李野重重点头,他脱下脚上那双灌满泥水的破布鞋,里面的袜子也湿透了,他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把鞋子里的水倒掉,又用力拧了拧湿透的袜子,勉强拧掉些水,重新穿上,冰冷的泥地和湿冷的布鞋包裹着脚,冻得他脚趾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把那件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旧外套用力拧了拧,勉强披在身上。
最后,他看了一眼蜷缩在树下、裹着他的破线衣、脸色蜡黄的母亲,母亲正用那双充满担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他。
李野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一眼,自己就走不动了。
他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洪水阻隔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像拖着两座大山,每走一步,脚底的冰冷都刺得他一个激灵。
还是来时蹚水的那片地方,浑浊的泥水冰冷刺骨,比来时更深更急了,李野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挪进水里,水很快没过了膝盖,接着是腰,巨大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头缝里,冻得他浑身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水流的力量推着他,淤泥吸着他的腿,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站稳,才能一步步往前挪,他死死盯着对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过去!过去才能回城!才能弄到钱和药!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好几次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浑浊的泥水呛进鼻子和嘴里,又苦又涩,他挣扎着站稳,抹掉脸上的泥水,继续往前挪,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终于,他踉跄着爬上了对岸,浑身湿透,沾满了黑黄的淤泥,像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怪物,冷风一吹,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起来,他不敢停留,咬着牙,沿着泥泞不堪的公路,朝着城市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跑!跑起来才能暖和一点!跑起来才能快点回城!
脚上的湿布鞋踩在坑洼的土路上,又冷又硌,湿透的裤子紧紧贴在腿上,磨得皮肤生疼,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湿透的衣服上,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
跑不动了就走,走几步缓过气来又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母亲蜡黄的脸和滚烫的额头在眼前晃动,他不能停!停下来就冻僵了!停下来娘就等不起了!
太阳渐渐偏西,路上的车多了起来,大多是拖拉机和小货车,卷着尘土呼啸而过。李野跑得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混着泥水往下淌,但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还是冷得刺骨,他感觉自己的脚己经冻得麻木了,像两块沉重的木头。
一辆拉砖的破旧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后面开过来,开得很慢,李野看到拖斗里空着,只有些散落的稻草。
他像看到了救星,用尽最后的力气追上去,扒着拖斗边缘,嘶哑地喊:“叔!捎我一段行吗?去城里!”
开拖拉机的是个中年汉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被他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咋弄成这样?上来吧!只能捎你到城边上!”
李野手脚并用地爬上拖斗,瘫倒在冰冷的铁板上,散落的稻草硌着身体,拖拉机突突突地颠簸着,冷风呼呼地往身上灌,他蜷缩起来,抱着膝盖,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身体的疲惫和寒冷像潮水般袭来,眼皮沉重得首打架,但他不敢睡,怕冻死在这拖斗里,他只能死死咬着舌尖,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清醒。
拖拉机一路颠簸,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开到了城郊结合部,司机停了车:“到了!前面就是城了!”
李野从冰冷的拖斗里爬下来,腿脚僵硬麻木,差点摔倒,他扶着冰冷的车板,对司机说了声谢谢,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司机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
眼前是城市边缘熟悉的景象:低矮的砖房,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广告,路边堆着垃圾,空气里飘着灰尘和劣质煤烟的味道,远处,城市中心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五颜六色,像一片虚幻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