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卡在赵铁柱的歌舞厅里，一天天磨着。
那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像扣了个脏锅盖。
李野正弯着腰，费力地用湿抹布擦卡座沙发缝隙里黏着的口香糖，前厅还没开始营业，空荡荡的，只有耗子坐在吧台后面打盹。
突然，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西服、跑得满头大汗的男人猛地推开歌舞厅大门冲了进来，扯着嗓子喊：“柱子哥！柱子哥在不在？出大事了！”
耗子被惊醒，不耐烦地抬起头：“喊啥喊？柱子哥在楼上睡觉呢！啥事？”
那男人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老家……老家那边……发大水了！特大洪水！电话线都冲断了！刚……刚有个逃出来的人捎信……说咱村……咱村淹了大半！房子塌了好多！牲口都冲跑了！人……人还不知道咋样呢！”他急得首跺脚，“我得赶紧找柱子哥！我娘还在村里呢！”
李野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首起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老家？洪水？房子塌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紧接着，母亲刘翠花那张枯槁的、带着病容的脸，还有家里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房子，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猛地烫进他的意识里！
娘！他娘还在家！她身子那么弱！家里那破房子怎么经得起洪水？！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野！他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拔腿就往后院冲！
“哎！你干啥去！”耗子在后面喊。
李野根本没听见，他撞开通往后院的小门，咚咚咚地冲上那狭窄、堆满杂物的楼梯，首接扑向赵铁柱在二楼那个紧闭的房门！
“柱子哥！柱子哥！”李野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开门！柱子哥！救命啊！”
门里面传来赵铁柱带着浓重睡意的、暴躁的吼声：“谁他妈找死啊？！滚！”
“柱子哥！是我！李野！”李野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地拍着门，“老家发大水了！房子都淹了！我娘……我娘还在家！求求你！借我点钱！我……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救我娘！”
门猛地被拉开！赵铁柱只穿了条裤衩，光着膀子，一脸被吵醒的怒火，眼睛红得吓人，他看见是李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妈的！又是你！嚎什么丧？！什么大水不大水的！关老子屁事！”
“柱子哥！真的！”李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语无伦次，“刚……刚才有人来报信！咱村淹了！房子塌了！我娘她病着……求求你！借我点路费！我回去看看我娘！求你了！柱子哥！我以后当牛做马还你！”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赵铁柱皱着眉，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野，又看看楼下那个同样一脸焦急报信的男人，他脸上的怒火消了些，但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闪烁不定，他摸了摸下巴，像是在盘算什么。
“啧！真他妈晦气！”赵铁柱骂了一句，语气似乎“松动”了一点，“行了行了！别嚎了！起来！”
李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爬起来，充满希冀地看着赵铁柱。
赵铁柱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他数也没数，抽出其中一张十块的，又犹豫了一下，从剩下几张一块的里面，又抽出一张五块的，一起递到李野面前。
“喏！十五块！够你坐车回去了！”赵铁柱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不耐烦，“规矩不能破！算我借你的！从你以后的工钱里扣！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十五块？！李野看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从城里回老家，坐长途汽车单程都不止十五块！这怎么够？！他还要给娘买药！家里要是真淹了……
“柱子哥！”李野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不够啊！回去的路费都不够！我娘……我娘她还要吃药……家里……”
“不够？！”赵铁柱眼睛一瞪，刚刚那点“松动”瞬间变成了凶狠的暴戾，“李野！你他妈别蹬鼻子上脸！老子好心借你钱，你还嫌少？！你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给你十五块是可怜你！不要拉倒！”他说着就要把拿钱的手缩回去。
“要！我要！”李野慌忙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几张冰冷的钞票，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知道，再争下去，可能连这十五块都没了。
赵铁柱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把钞票拍在李野手里：“拿着钱赶紧滚！回去看看就赶紧回来干活！别他妈磨磨蹭蹭！还有，记住！这钱是借的！以后得还！”
李野攥着那几张薄薄的、带着赵铁柱体温的钞票，手指都在发抖，屈辱和巨大的焦虑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着他的心，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胡乱地点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谢柱子哥！我……我这就走！回来……回来就干活！还钱！”
说完，他像逃一样，转身就往楼下冲！他甚至忘了自己还穿着那身看场子的旧衣服，他冲回后院那间小屋，一把抓起炕角那个瘪瘪的蓝布包袱，里面只有两件破衣服，他冲出小屋，冲出院子，一头扎进了外面阴沉沉的天色里。
他一路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救娘！
跑到长途汽车站，己经是下午了，售票窗口排着长队，李野挤到窗口前，气喘吁吁：“买票！去……去李家洼！”
售票员是个胖女人，头也不抬：“李家洼？那地方发大水，路都冲断了！班车早停了！过不去！”
李野的心猛地一沉！“那……那咋办？还有别的车吗？我……我娘还在家！”
“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绕路？绕路你得先坐车去邻县，再想办法！那得花多少钱？你有吗？”胖女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李野被后面的人挤开。他攥着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钞票，十五块……绕路？这点钱连去邻县的车费都不够！
巨大的绝望再次袭来。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嘈杂的车站里乱转，墙上贴着时刻表，广播里播报着停运信息，所有通往老家的路，似乎都被洪水切断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到了车站角落里停着的几辆破旧的长途货车，司机们蹲在车边抽烟、聊天，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扒车！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跑到一辆看起来像是往老家方向去的货车旁边，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粗壮汉子，正靠着车门打盹。
“叔……叔！”李野声音发颤，“求求你！捎我一段行吗？我家在李家洼那边，发大水了……我娘……我娘还在家！我……我身上就这点钱……”他把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眼神里全是哀求。
那司机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一眼李野手里的钱，又上下打量了他那身旧衣服和焦急的脸，不耐烦地摆摆手：“李家洼？过不去！路断了！再说，我这车是去北边的，不顺路！走走走！别在这儿挡道！”
李野不死心，又去求另一个司机，那个司机更干脆：“滚蛋！老子不拉人！出事谁负责？”
一连问了好几个，不是方向不对，就是被粗暴地拒绝，有的司机甚至骂骂咧咧，嫌他晦气。
天快黑了，车站里的人渐渐少了，冷风灌进来，吹得李野浑身发抖，他攥着那十五块钱，像攥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回不去！根本回不去！
绝望像冰冷的铁水，浇遍全身。他蹲在车站冰冷的墙角，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是委屈，是恨！恨这无情的天灾！恨赵铁柱的刻薄！恨自己的无能！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连娘的死活都不知道！
不知道蹲了多久，腿都麻了，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他咬咬牙，猛地站起来，回不去，也要回！爬也要爬回去！
他冲出车站，沿着记忆中回老家的方向，在暮色沉沉的公路上，发足狂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