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
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这微弱却刺目的天光，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在几步开外那个身影上。
是母亲，刘翠花。
她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晨风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成了一截枯槁的树桩。
李野几乎认不出她，母亲原本花白的头发，此刻竟如落满了严霜，刺眼地全白了！那白发在灰暗的晨光中，像一团枯槁的乱麻。
深重的眼袋乌青发黑，几乎要垂到颧骨上，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沟壑，干涸的，新淌的，混杂在一起。
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蓝布棉袄，肩头蹭着墙灰，后背洇着不知是泥水还是汗水的深色印记，显得更加空荡荡，仿佛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支撑。
“妈……”李野喉咙里滚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他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刘翠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儿子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骇人的亮光，她踉跄着扑过来，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枯手，死死抓住了李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的手抖得厉害，冰得没有一丝热气。
“野……野啊！出来了！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她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干涩、嘶哑、语无伦次，眼泪汹涌地冲开脸上的污迹，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妈没用……妈没用啊……”她哽咽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身体筛糠般抖着，几乎站立不住，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李野那条同样麻木的胳膊上。
李野僵硬地站着，任由母亲冰凉的手死死抓住自己，那份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袖，一首寒到心底。
他低头看着母亲全白的头发在风中颤动，像一团衰败的枯草，他不敢问父亲，不敢问家里的情况，更不敢问母亲为了他，是怎样拖着病体，在那些冰冷而势利的门槛前一次次磕头，在那些鄙夷的目光下卑躬屈膝地求告。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他喉咙发紧，眼眶干涩得发疼，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
拘留所那冰冷坚硬的铁门轮廓，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浓重的、仿佛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
回村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荆棘上。
李野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脚下这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数着那些被车轮碾碎的石子，听着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然而，村里人那些刻意压低、却如同毒蛇吐信般无孔不入的议论，还是尖锐地钻进他的耳朵。
“出来了？这么快？不是说偷电缆吗？”
“啧啧，看着老实，手脚不干净啊！”
“刘翠花也是造孽，摊上这么个儿子……”
“贼娃子！以后可得看好自家的东西！”
“哼，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咱村的名声……”
“戴手铐的滋味好受不？”
那些声音，来自院墙后，来自半开的门缝里，来自路旁三三两两聚集的身影。一道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从西面八方扎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幸灾乐祸和深深的戒备。这些目光，比拘留所里的铁窗更让他窒息。
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被这些目光一寸寸压弯，几乎要折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痕，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快到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岔路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嚣张地撕破了村道上压抑的气氛。
一辆崭新的、油箱锃亮的黑色摩托车，一个急刹，横在了李野和刘翠花面前，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他们一身。
李野下意识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摩托车上坐着两个人，前面驾驶座上，是镇上开五金店的那个小老板孙强，梳着油光水滑的分头，腆着肚子，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炫耀和鄙夷的假笑，后座上紧紧搂着他腰的，正是王秀芬。
王秀芬显然精心打扮过，头发是新烫的时髦卷，脸上抹得白白的，嘴唇涂得鲜红，穿着一件簇新的、领口缀着廉价亮片的红呢子外套，在灰扑扑的村道上显得格外扎眼。
她看到李野，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随即被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漠和高傲取代，下巴微微扬起。
“哟，这不是出来了嘛？”孙强先开了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我说秀芬，咱这趟回来可真巧，赶上‘大人物’回村了？”他故意把“大人物”三个字咬得很重。
王秀芬没接孙强的话，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李野身上那件又脏又旧的拘留所外套，最后落在他苍白的、带着黑眼圈的脸上，她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划过铁皮：“李野，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蹲个三年五载呢。手脚不干净，胆子倒不小，连电缆都敢偷？也不怕电死！”她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那些窥探的耳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野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他看着王秀芬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看着她依偎在孙强背后的姿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想起了那个羞涩地接过他省下早饭钱买的廉价塑料发卡的女孩，想起了月光下她模糊的笑容……
那些画面瞬间被眼前这张写满势利和刻薄的脸撕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王秀芬似乎很满意李野的反应，她嗤笑一声，伸手从她那个崭新的小坤包里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侮辱性。
终于，她掏出了几张揉得有些皱巴巴的零钱——一张十块的，几张一块的。
“喏，”她捏着那几张钞票，用一种施舍乞丐般的姿态，手臂伸得远远的，好像李野是什么肮脏的瘟疫，“看你也怪可怜的，刚从里面出来，怕是连买碗面的钱都没有了吧？拿着，算我念在以前那点‘情分’上。”她特意加重了“情分”二字，满是嘲讽，“以后啊，离我远点！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晦气！”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扬，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币便打着旋儿，像几片肮脏的落叶，落在了李野脚前满是泥土和碎石的地上，其中一张还被风卷着，贴在了李野沾满泥污的鞋帮上。
“走啦，亲爱的，别沾了晦气！”王秀芬搂紧孙强的腰，声音甜得发腻。
孙强得意地轰了一把油门，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摩托车怪叫着，载着两人扬长而去，只留下刺鼻的汽油味和漫天飞舞的尘土。
李野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脚边那几张沾着泥土的钞票，像烧红的烙铁，灼痛着他的眼睛，刘翠花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怆的呜咽，弯下腰想去捡那几张钱，却被李野猛地一把拉住。
他的手臂肌肉绷紧得像铁块，拉着母亲，几乎是拖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砰！”门被李野用尽全身力气摔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刺骨的世界，门板撞在门框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震落簌簌灰尘。
昏暗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照进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药味。
冰冷的土炕，空荡荡的灶台，角落里堆着的破麻袋……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又似乎更破败了，然而此刻，这破败的方寸之地，竟成了他唯一能喘息的囚笼。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