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无声地流着泪,默默弯腰,摸索着收拾散落在炕角的一些杂物,动作机械而沉重。
门外,短暂的死寂后,那些被门板隔绝的议论声又如同蚊蝇般嗡嗡响起,更加肆无忌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一阵熟悉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野子?野子?你在里面吗?”是张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焦灼。
李野死寂的心猛地一跳,像黑暗中骤然擦亮又瞬间熄灭的火柴头,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门边,手指颤抖着摸向门闩。这是他沉入深渊后,唯一伸出的一根稻草!
“强子!我……”他急切地拉开一条门缝。
然而,门缝外出现的,不止是张强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张强的父亲,那个平日里还算和气的汉子,此刻却像一尊门神,铁青着脸,一只粗壮的手臂死死地箍着张强的肩膀,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正用力地想把张强往回拽。
“爸!你松手!我就跟野子说句话!”张强徒劳地挣扎着,脸憋得通红。
“说什么说!”张父的声音又急又怒,像炸雷一样在狭窄的门缝外响起,毫不客气地砸向门内的李野,“李野!你听着!我们家强子以后跟你没关系了!你也别再来找他!你惹了官司,那是你的事!别连累我们老张家!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丢不起那个脸!强子还要说媳妇呢!你行行好,放过他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捅进李野的心窝,然后残忍地搅动。他握着门闩的手指瞬间失血,变得冰冷僵硬。他看到张强眼中闪过强烈的痛苦和挣扎,但身体被父亲铁钳般的手牢牢控制着。
“叔……”李野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告诉张父自己是被冤枉的,证据不足才放出来的……可是,面对那张写满不信任和恐惧的脸,面对门外那些无形的、刀子般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变成一声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呜咽。
“没什么好说的!”张父粗暴地打断他,眼神像看一条传染病的野狗,“强子,跟我回家!再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他几乎是拖着仍在挣扎的张强,强硬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张强被他父亲拖拽着,踉跄了几步,在彻底被拉走前,艰难地扭过头,看向门缝里李野那双绝望的眼睛。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留下一个充满愧疚和无奈的眼神,就被他父亲彻底拖入了隔壁的院子。
“砰!”又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巨响,是张强家那扇厚实的木门。
紧接着,是清晰的落闩声——咔嚓!
那声音清脆、冰冷、决绝,如同最后的审判锤落下,宣告了彻底的放逐。
李野家破旧的木门,被他一寸寸、缓慢地重新合拢,门轴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仿佛垂死的叹息。
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隔绝在外,屋内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浓墨般的黑暗,
门板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像被钉在了上面,动弹不得。
王秀芬那鲜红刺目的呢子外套和鄙夷的眼神,孙强油滑轻蔑的假笑,张强父亲铁青的脸和毫不留情的斥骂,张强最后那个痛苦的眼神,村民们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还有脚边那几张沾着泥土的、象征屈辱的钞票……
无数张脸,无数个声音,无数道目光,混杂着拘留所铁门的冰冷,母亲一夜白头的枯槁,像一场狂暴的、永无止境的噩梦碎片,在他眼前疯狂旋转、撕扯、碾压!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李野干涸的喉咙,在死寂黑暗的土屋里炸开。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濒死野兽般绝望的哀嚎。他猛地用头狠狠撞向身后冰冷的门板!
“咚!”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一下!两下!三下!……他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那颗被屈辱、愤怒、背叛和绝望塞满的头颅撞碎在这扇隔绝了他与整个世界的破门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屋里回荡,每一次都伴随着骨骼与朽木令人牙酸的闷响,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刘翠花的心上。
“野子!我的儿啊!别这样!别这样!”刘翠花哭喊着扑上来,从后面死死抱住儿子剧烈颤抖的身体,她的哭喊嘶哑破碎,充满了母亲面对孩子巨大痛苦时的无助和绝望。
她能感觉到儿子绷紧如铁的肌肉在疯狂地痉挛,感觉到他身体里那股几乎要将他自身撕裂的狂暴力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瘦弱的身躯像风中残叶,却死死地拖住他撞向毁灭的步伐。
李野的额头己经一片青紫,剧烈的撞击带来的眩晕和钝痛短暂地压过了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他停止了自残般的动作,身体脱力般软倒下来,靠在母亲同样颤抖的怀抱里。
黑暗中,只有母子二人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他猛地挣开母亲虚弱的怀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却凶性大发的困兽,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呐喊,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他猛地翻身坐起,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扫向不远处那个模糊的轮廓——他那辆曾经视若珍宝、承载着短暂虚幻自由和兄弟情谊的摩托!它此刻静静地停在田埂边,在星光下反射着黯淡的、扭曲的光。
就是它!就是这些虚幻的,这些所谓的“兄弟”,把他拖进了深渊!是它们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脚下的路!是它们让他变得轻狂、愚蠢、任人摆布!
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火山爆发般席卷了他!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低吼着扑了过去!没有半分犹豫,他双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车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辆曾经带给他无数“威风”的钢铁机器,狠狠地掼向地面!
“哐当——!!!”
金属与坚硬冻土的猛烈撞击声,在死寂的旷野里炸开,刺耳得如同垂死的哀鸣!车灯瞬间爆裂,玻璃碎片西溅!塑料壳裂开狰狞的口子,扭曲变形!
李野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弯腰捡起田边一块沉甸甸的、边缘锋利的石头,他高高举起,像举起行刑的巨锤,带着对过去一切的憎恨和诅咒,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朝着那倒地的摩托残骸,朝着那个虚幻、堕落的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砸了下去!
“哐!”“哐!”“哐!”
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如同敲在皮鼓上,又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石头砸在油箱上,砸在发动机外壳上,砸在扭曲的车架上!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金属的呻吟、塑料的爆裂!碎片飞溅,划破了他的手背,留下细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疯狂地砸着,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泥土从他额角流下,那辆曾经精心改装、擦得锃亮的“鬼火”,在他歇斯底里的毁灭下,迅速变成一堆彻底扭曲、面目全非的废铁烂塑料。油污混着泥土,从破裂的油箱里缓缓渗出,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的石头脱手滚落。他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踉跄着后退几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污浊的泥地里。
身体累得几乎要散架,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焚心的烈焰,却并未熄灭,反而在毁灭的快意后,烧灼得更加空洞、更加绝望,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地望向远方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