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那间狭小、恶臭、如同水泥棺材般的监室,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每一次沉重的铁门开合声,每一次刀疤光头那伙人肆意的嘲弄和殴打,每一次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面对着便池恶臭的“守夜”,都如同钝刀子割肉,将他残存的尊严和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幻想,一寸寸凌迟殆尽。
额角的伤结了痂,嘴角的裂口结了血痂,但后脑勺被柱子扇耳光留下的闷痛和耳鸣,却日夜伴随着他。
赵铁柱那张狞笑的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每一次意识模糊的边缘清晰浮现,带来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绝望。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深潭的石头,不断下沉,下沉,沉向那永不见光的黑暗水底。
李家坳那间破败的土屋,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彻底沸腾、煎熬、濒临破碎。
刘翠花在警车带走李野的那一刻,便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是李大海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死死掐着她的人中,才将她从无边的黑暗中强拽回来。
醒来的瞬间,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着就要往门外冲,嘶哑的哭嚎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我的儿!我的野娃子啊!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的儿!他冤枉啊!他被人害了啊!”
李大海死死抱住妻子瘦弱得如同枯枝的身体,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脸上也布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妻子那张因悲痛而扭曲、涕泪横流的脸,看着这个徒有西壁、冰冷绝望的家,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只能死死抱着她,不让她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爹…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刘翠花哭得脱了力,声音嘶哑破碎,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野娃子…在里头…会死的…他会被打死的…我要去…我要去救他…”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让她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痉挛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蜡黄的脸憋得发紫。
“救?拿什么救?!”李大海终于爆发了,声音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砂轮在摩擦,“钱!钱呢?!你告诉我钱在哪?!请律师?送礼?我们拿得出一分钱吗?!啊?!”他指着地上那摊早己干涸的药汤污迹和碎裂的瓷片,“连你的药…都…”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刘翠花的心脏!她猛地停止了挣扎,身体僵在李大海怀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是啊,钱!这个家,早就被贫穷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连她救命的药都断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残破的心肺,越收越紧。
但下一秒,一股源自母性的、近乎本能的、毁灭般的韧劲,猛地冲垮了这绝望!她不能倒下!她的儿子还在那冰冷的铁窗里!等着她去救!
“没…没钱…也要去…”刘翠花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挣扎着从李大海怀里站首身体,尽管双腿依旧发软。她胡乱地用沾满泪水和泥土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深处的嘶鸣。
“我…我去求!我去磕头!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她不再看李大海,也不再哭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绝望点燃的、不顾一切的母性!她踉跄着,一把推开虚掩的破木门,冲进了李家坳冰冷刺骨的晨雾里。
单薄破旧的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村东头那栋鹤立鸡群、贴着刺眼白瓷砖的二层小楼——赵铁柱的家,那是李家坳的“阎王殿”,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蹲着两个狰狞的石狮子,龇牙咧嘴。
刘翠花扑到冰冷的铁门前,枯瘦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声音嘶哑凄厉:“铁柱兄弟!铁柱大哥!开开门!求求你了!开开门啊!”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无人居住。
“铁柱兄弟!我知道你在家!求求你了!行行好!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野娃子他…他是被冤枉的!是你带他去的啊!求求你…跟警察说句实话!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当牛做马!”刘翠花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她真的不顾一切,“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两下!三下!……
灰白的头发散乱,沾满了尘土。额头上很快渗出血丝,混着泥土,糊在脸上。每一次磕碰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冰冷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赵铁柱老婆那张肥胖、刻薄、写满嫌恶的脸。
“嚎什么嚎!大清早的!奔丧啊!”赵铁柱老婆叉着腰,声音尖利刺耳,“你家那小贼娃子偷东西被抓,关我们家铁柱什么事?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想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滚!再不滚我叫狗了!”
她说完,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刘翠花面前的水泥地上,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那声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翠花的心上!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让刘翠花浑身冰凉!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额头上的血混着泪水往下淌,但她没有停留太久,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村委会的方向跑去。
村委会是一排稍显齐整的平房,村支书孙有福,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半新中山装的男人,正端着印着“先进生产”字样的搪瓷缸,在办公室里慢悠悠地喝着茶,看到浑身泥土、额头带血、形容枯槁的刘翠花闯进来,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烦。
“孙支书!孙支书!求求您了!救救我儿子吧!”刘翠花扑到办公桌前,声音嘶哑破碎,“他是被冤枉的!是赵铁柱害他的!您跟派出所熟…您帮我说句话…求求您了!”她说着,又要往下跪。
“哎哎!起来起来!像什么样子!”孙有福连忙摆手,身体往后仰,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他放下搪瓷缸,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官腔十足:“刘翠花同志,你儿子盗窃工地电缆,人赃并获,这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法律是公正的!不是谁求情就能改变的!至于你说的赵铁柱…”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影响村里的安定团结!”
“孙支书!求求您!您发发慈悲!我给您磕头了!”刘翠花不顾孙有福的阻拦,执意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行了行了!”孙有福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磕头有什么用?你当这是旧社会?赶紧起来!这事儿我管不了!派出所依法办案!你求我,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儿子请个律师!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你家这情况…请律师?呵呵…”那声轻飘飘的“呵呵”,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