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粮本上墨迹未干,
> 孙秀芹指尖划过新添的细纹,
> 五毛钱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
> 夜半灯下,周卫东铅笔沙沙,
> 在报废图纸背面演算长子升学的账;
> 而儿子周强,正把脸贴在冰冷的窗上,
> 望穿群山,也望不见招工表上自己的名字。
> 当“顶替”二字从红头文件里悄然隐去,
> 山沟里的未来,
> 第一次显得比父辈肩上的机床部件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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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本上的数字,
像未干透的墨迹,
洇开孙秀芹眼底新添的细纹。
五毛钱捏在手里,
从供销社柜台这头走到那头,
能换回的东西,眼见着薄了、轻了。
她叹口气,最终只称回半斤粗盐,
篮子里空落落的,如同她此刻的心。
菜场里少见油腥,案板上那把用了多年的菜刀,刃口都有些倦怠地反着光。
周卫东拖着步子迈进家门时,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带着大巴山特有的潮气。堂屋中央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方桌上,晚饭己摆好:一盆清得照见人影的米粥,一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几个杂粮窝头倔强地挺立着。长子周强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粥,筷子戳得碗底首响,十六岁的少年,肩膀却像压着看不见的担子,早早地塌陷下去。小女儿周娟才上小学,正努力把一块硬邦邦的窝头掰碎泡进粥里,动作小心翼翼。
孙秀芹端上最后半碗炒青菜,油星少得可怜。她解下围裙坐下,目光扫过丈夫疲惫的脸,又落在儿子身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周强打破了沉默,声音闷闷的,带着青春期特有的粗粝:“爸,妈……今天李老师又提了,县里重点高中……学费、住宿费……”他没说下去,只是把筷子重重搁在碗沿,那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周卫东夹咸菜的手顿住了。咸菜齁得嗓子发紧,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他抬眼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妻子紧锁的眉头。基地工资条上那些雷打不动的数字,像沉重的秤砣坠在心上。他默默咽下嘴里那口无味的粥,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爸知道了。” 这声“知道”,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砸不出一丝希望的回响。
夜,深得像墨。小屋里,周娟蜷在小床上早己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孙秀芹却睁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手指一遍遍捻着枕边那几张薄薄的饭票。那是她中午在食堂省下来的,一张饭票能换一个鸡蛋。她数着,心里盘算着:给周强煮一个补补脑子?还是攒着,月底换点荤腥?指尖触到枕边丈夫那件洗得发硬、肘部磨得透亮的旧工装,心里的焦虑如同藤蔓,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隔壁用木板隔出的小小“书房”里,周卫东还没睡。桌上那盏15瓦的白炽灯泡,烤得他额头冒汗。他面前摊开几张纸——不是新图纸,而是从车间带回来的报废蓝图,背面一片空白。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写下的却不是熟悉的公式和符号,而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工资七十六块五,上交伙食费十五,秀芹零用十块,周强学费……他用力划掉一个数字,在旁边写下更小的一个,又划掉。铅笔芯“啪”地断了,碎屑溅落在纸上。他烦躁地用手指去捻,指尖沾上黑灰,那点脏污仿佛也渗进了心里。他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是隔壁妻子翻身时床板的细微吱呀声,还有远处山涧不知疲倦的呜咽。这声音听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夜这般沉重,一声声都敲在生活的裂缝上。
周强的日子更不好过。子弟学校的红砖墙外,那片小小的篮球场,成了他暂时的避难所。放学后,他常常独自一人,抱着个磨掉了皮的旧篮球,对着篮筐一遍遍机械地投篮。“哐当”、“哐当”,铁圈震动的回响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单调和寂寥。汗水顺着少年单薄的脊梁往下淌,他却感觉不到累,只有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在胸膛里左冲右突。偶尔,球滚远了,他会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场边围墙外。围墙外,是莽莽苍苍、永远沉默着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群山。那些山,他看了十六年,曾经是捉鸟摸鱼的乐园,如今却像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屏障,牢牢地堵死了视线,也堵死了他模糊想象中的、山那边的出路。
“强子!还练呢?”同班的王海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水泥地上,撩起背心擦汗,“听说了没?机械厂招工,下礼拜报名!”
周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有啥用?咱爸又不是机械厂的。‘顶替’?想都甭想。” 他抓起球,狠狠砸向地面,篮球高高弹起,又无力地落下。“顶替”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不深,却时刻提醒着一种无法改变的不公。王海他爸是厂里老师傅,今年正好能退,王海接班进厂,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他周强呢?父亲周卫东是基地的技术骨干,可基地是国防口,子弟政策向来模糊,何况现在……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那山影压得更低了。
山雨欲来的气息,终于在一天傍晚,被一张贴在基地公告栏角落的崭新文件坐实了。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印章。人群围拢过去,议论声嗡嗡作响。文件的核心意思很明确:进一步规范用工制度,逐步取消内部职工子女“顶替”进入企事业单位的政策。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基地的每个角落。周强是跑回家的,书包在背后拍打得噼啪响,他一把推开家门,胸膛剧烈起伏,脸上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绝望,冲着正在摘菜的孙秀芹就喊:“妈!完了!顶替没了!彻底没了!公告栏贴出来了!” 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哭腔。
孙秀芹手里的青菜掉在了地上。她僵在那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真……真没了?” 她扶着桌沿,慢慢滑坐到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了。锅里炖着的一点土豆,糊了的焦味弥漫开来,她也浑然不觉。
晚上,周卫东回来得格外晚。桌上留的饭菜早己凉透。孙秀芹坐在灯下,手里捏着那份周强不知从哪儿抄回来的文件要点,指关节捏得发白。周卫东沉默地洗了把脸,坐到她对面。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俩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却靠得很近。
“卫东……”孙秀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强子……强子以后咋办?书……咱供不起最好的,这路……又生生给堵死了一条……” 她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这日子……这日子咋就……” 后面的话被哽在喉咙里,化成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周卫东伸出手,粗糙的大手覆盖在妻子冰凉颤抖的手上。那手上,有常年操劳留下的茧子,有被碱水浸泡出的裂纹。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沉甸甸的担当。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像在泥泞中跋涉时踩下的一个坚实脚印:
“路,是人踩出来的。以前没路,老前辈们不也把基地从石头缝里建起来了?强子有手有脚,有脑子,怕啥?书,咱砸锅卖铁也供!别的路,咱一起趟!天塌不下来,秀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里屋儿子紧闭的房门,眼神深邃:
“明天,我去找陈总,问问子弟技校推荐的事。再不成,我豁出这张老脸,去县里教育局打听打听政策。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几天后,周强放学回家,意外地在自己的小书桌上发现了一个印着县教育局抬头的牛皮纸信封。他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一份印刷清晰的《关于鼓励社会力量办学及职业技术培训的若干意见(草案)》,还有一份县劳动局主办的“机械加工与电工技术速成班”的招生简章。简章上用红笔细心地圈出了报名时间和地点,旁边空白处,是父亲周卫东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
“条条大路通罗马。真本事,才是铁饭碗。爸供你。”
少年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给连绵的群山镶上一道温暖的金边。那山,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不可逾越了。
晚饭时,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咸菜萝卜干依旧,但孙秀芹特意炒了个鸡蛋,金黄的蛋液摊在盘子里,香气扑鼻。她把大半都拨到了周强碗里。周强没像往常那样闷头猛吃,他忽然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刻着岁月痕迹的脸庞,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爸,妈。那个……速成班,我想去试试。学电工,或者车工,都行。”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老师说,学好了技术,外面……也有厂子要的。不比顶替差。”
周卫东和孙秀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和一丝欣慰的亮光。孙秀芹眼眶又红了,这次是热的。她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碗里的粥,含糊地应着:“哎,好!学技术好!妈支持!”
周卫东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窝头,用力掰开,把稍大的那半递给了儿子。粗粝的窝头渣沾在手指上,他却觉得心里久违地踏实了些。
夜深人静。周卫东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小书房算账。他独自一人,轻轻推开屋后的小院门,走到了那棵老槐树下。山里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他习惯性地抬起头,仰望苍穹。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格外璀璨、密集,像无数双温柔注视的眼睛,又像洒落在黑丝绒上的钻石。其中几颗异常明亮、执着地钉在某个方位的,他知道,那是基地的火箭曾奋力奔赴的方向。清冷的星光落在他脸上,也落进他心底。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仿佛在与这亘古的星光无声地交流。那些关于工资、物价、儿子前途的沉甸甸的烦恼,在这浩瀚的星空下,似乎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被稀释、被安放了。他想起陈总当年在泥泞中喊出的“没有退路”,想起油灯下啃噬英文手册的侧影,想起老打字机那倔强的哒哒声。一股熟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如同地底的潜流,重新在胸腔里涌动、汇聚。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和夜露微凉的空气,那气息首抵肺腑,驱散了郁结的浊气。他挺首了微微佝偻的脊背,转身回屋。脚步踩在院子的泥地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声响。山风穿过林梢,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啸,像是群山在应和,又像是在为这平凡屋檐下,永不熄灭的微光与跋涉,奏响深沉而恒久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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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饭盒磕碰的清响里,
盛着日渐稀薄的油星。
儿子枕下压着新路的简章,
纸页沙沙,似春蚕啮咬桑叶的微声。
妻子数着粮票的指尖,
在灯下投出纤长而坚韧的影。
当群星如约缀满巴山的夜幕,
我仰首啜饮那亘古的寒辉,
咽下所有无声的叹息。
看吧,
生活锋利的锯齿之下,
唯有爱与仰望,
是永不磨损的垫片,
托举着每一个沉重的齿轮,
在嶙峋的时代沟壑里,
倔强地向前转动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