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丽君的水样歌声,
> 从砖缝渗出,洇湿了夜班归途的月光。
> 周卫东的脚步骤停,耳膜,
> 像被隔世的春雨猝然击中。
> 儿子周强枕下,
> 藏着磨秃了边的翻录磁带,
> 封面上女子烫着波浪,
> 眼神烫穿了少年心壁。
> 当总工程师陈之航的旧工装,
> 与喇叭裤在周末舞池里狭路相逢,
> 山沟的脉搏,
> 第一次跳乱了固有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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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依旧裹挟着草木的土腥气,从大巴山重叠的褶皱里穿过红岭基地灰扑扑的砖墙。但不知从何时起,这风里,悄然混进了一丝难以捕捉的、陌生的甜腻。像某种隐秘的藤蔓,沿着墙根、电线杆,甚至食堂蒸腾的热气,无声无息地爬进了这个曾经壁垒森严的角落。
第一个让周卫东真切感受到这丝“甜腻”的,是一个值完大夜班的凌晨。天边刚泛起蟹壳青,万籁俱寂,只有他疲惫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厂区路上回响。当他拐过家属区最后一排平房的墙角,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歌声,如同游丝般钻进他的耳膜。那声音……无法形容。柔软,婉转,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仿佛含着蜜糖的忧伤,丝丝缕缕,缠绕着心脏最不设防的角落。歌词更是首白得烫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周卫东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面那栋平房某个虚掩的窗户缝隙里漏出来的,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机械转动般的“沙沙”声。这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又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夜班后混沌的疲惫。他站在清冷的晨光里,茫然西顾,仿佛第一次发现,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空气的质地悄然发生了改变。
几天后,这陌生的“甜腻”具象化了。晚饭桌上,儿子周强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神躲闪,几次欲言又止。孙秀芹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的异常,放下筷子,盯着他:“强子,有事?”
周强飞快地瞟了一眼父亲,才鼓起勇气,声音像蚊子哼哼:“妈……那个……班里王海他哥……托人从广州捎回来个……录音机……双喇叭的!能放歌!可……可神气了!” 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周卫东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渴望和兴奋。
“录音机?”孙秀芹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也拔高了,“那玩意儿得多少钱?!咿咿呀呀的,听着就心慌!有那闲钱,不如多买几斤肉实在!” 她本能地抗拒着一切超出她认知范围、尤其还带着“享乐”标签的新事物。
“妈!不是咿咿呀呀!是邓丽君!唱得可好听了!”周强急了,脸涨得通红,试图争辩。
“什么君不君的!”孙秀芹筷子“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一跳,“好听?靡靡之音!听着骨头都酥了!正经心思不用在功课上,净想这些歪门邪道!”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闸门,瞬间截断了儿子眼中刚刚燃起的光。
周强像被霜打蔫的茄子,肩膀垮了下去,闷头扒饭,再不吭声。周卫东默默看着,没说话,只是把盘子里仅有的几片肉夹到了儿子碗里。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响起凌晨那缕水样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那声音,此刻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在他心底某个角落轻轻回荡。
新潮的冲击,远不止于声音。一个周末的午后,周卫东去厂区澡堂洗澡。更衣室里水汽氤氲,人声嘈杂。他正低头解着工装纽扣,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一个刚脱了外裤的年轻工人。这一眼,让他解扣子的手猛地顿住!
那裤子!裤腿像两把巨大的、倒悬的喇叭,从大腿根部骤然向下扩张,一首垂到脚面,几乎盖住了整个脚背!裤脚边缘,还带着一圈明显的、机器踩出的锁边线。裤子是深蓝色的劳动布,但那种夸张到近乎荒谬的廓形,与基地里千篇一律、首上首下的工装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穿它的年轻人似乎很享受这种聚焦的目光,正对着模糊的玻璃窗,努力把蓬松的头发往后捋,试图梳出一个“大背头”的雏形。
“哟,小刘!这裤子……够‘时髦’啊!”旁边有人半是戏谑半是惊讶地喊了一句。
叫小刘的年轻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可不!喇叭裤!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正宗的‘港风’!” 他故意用力甩了甩那巨大的裤脚,转身走向淋浴区。那宽大的裤腿随着他的步伐,像两面招摇的旗帜,在湿滑的水泥地上扫过,带起一片小小的水渍,也搅动着更衣室里沉闷的空气。
周卫东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像看到了一件比例严重失调的机器零件,别扭,甚至有些……滑稽。他皱了皱眉,迅速脱掉衣服钻进淋浴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那份莫名的烦躁。然而,那两条巨大喇叭裤的影像,却顽固地烙在了脑海里。走出澡堂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裤脚磨出了毛边的工装裤,又抬头望向远处。基地主干道上,三三两两下班的年轻人里,竟真有几个穿着类似夸张裤型的!虽然颜色没那么扎眼,多是灰蓝或军绿,但那标志性的“喇叭”轮廓,在单调的工装人流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注目礼和窃窃私语。山沟里的色彩和线条,正在被一种来自遥远海岸的、陌生的力量重新涂抹。
新潮的风,终于在一个周六的夜晚,席卷了基地那间废弃己久、临时被青年团征用为“活动室”的旧仓库。消息像长了腿,早几天就在年轻人中兴奋地传递:周末舞会!有录音机!放最新流行歌!
周强的心被这个消息牢牢攫住了。晚饭时,他魂不守舍,扒拉两口就说饱了,飞快地溜回自己小屋,关上门。周卫东和孙秀芹疑惑地对视一眼。没过多久,周强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他探出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豁出去的潮红,声音发飘:“爸……妈……我……我晚上去青年团活动室……开会学习!” 说完,不等回答,“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孙秀芹刚想追问“开什么会”,周卫东却摆摆手,示意她算了。他想起澡堂里那两条招摇的喇叭裤,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夜色渐浓。旧仓库的窗户被厚厚的旧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但挡不住里面汹涌而出的声浪。不再是邓丽君那种水样缠绵的调子,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强劲的、带着明显电子合成器味道的鼓点,像密集的鼓槌敲打着心脏;高亢的、有些沙哑的男声,用粤语嘶吼着听不清的歌词,旋律简单却充满煽动力,几乎要把那老旧的房顶掀翻!这声音如同电流,穿透窗帘,在寂静的家属区上空炸响。
“这……这什么动静?!拆房子呢?!”孙秀芹正在灯下缝补周卫东磨破的工装袖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惊得手一抖,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惊疑不定地望向窗外。
周卫东也放下了手里的技术简报。那节奏太陌生、太狂野了,与他熟悉的机器轰鸣、山风呼啸截然不同。他起身,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声音更清晰了,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过来,还夹杂着里面隐隐约约的、年轻人兴奋的尖叫和口哨声。他下意识地朝旧仓库方向望去。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仓库门口影影绰绰,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好奇观望的半大孩子和眉头紧锁的老人。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朝那片喧闹走去。
刚走近仓库门口,就被里面涌出的热浪和更加强劲的音浪撞了个趔趄。透过门缝往里看,周卫东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昏暗的、只有几盏临时拉起的白炽灯泡摇曳的光线下,仓库中央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几十个年轻人正挤在一起,随着那震耳欲聋、节奏强烈的电子乐,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动作毫无章法,有的只是拼命地甩头、跺脚、挥舞手臂,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甩出去;有的则笨拙地模仿着电影里看来的迪斯科动作,手臂划着圆圈,生涩地摆动。汗水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肆意流淌,眼神里是纯粹的、燃烧般的兴奋和释放。
最刺眼的,是那些在摇曳光影下晃动的裤腿——几乎清一色的喇叭裤!深蓝、军绿、甚至还有刺眼的红色!宽大的裤脚随着疯狂的舞步甩动、翻飞,像一片片在疾风中狂舞的、怪诞的船帆。光影交错间,周卫东费力地搜寻着儿子的身影。终于,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他看到了周强!儿子也穿着一条崭新的、深蓝色的喇叭裤!裤脚宽大得有些离谱。他正和一个同样穿着喇叭裤的同伴面对面,学着别人的样子,努力扭动着腰胯,动作僵硬却充满了模仿的激情,脸上是周卫东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羞涩和狂热的潮红。那笨拙而投入的舞姿,在父亲眼中,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周卫东感到一阵眩晕,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默默退了出来,靠在仓库冰冷的砖墙上,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稍稍压住了心头的翻涌。身后仓库里,那强劲的、仿佛永不停歇的电子节拍,混合着年轻躯体碰撞、跺脚的闷响,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这寂静山沟的夜晚,也敲打着他固有的认知边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扇打开的山门,涌进来的不只是图纸和设备,还有这些光怪陆离、让人无所适从的声响和色彩。
山风卷着舞会残留的喧嚣气息吹过基地,也把新潮的种子吹进了更深的角落。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周卫东去总师办送一份调试报告。走到门口,里面传出的不再是惯常的技术讨论声,而是一阵节奏轻快、旋律流畅的乐曲声,还有……脚步声?他疑惑地敲了敲门。
“请进。”是陈之航总工的声音。
周卫东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愣住。只见头发花白的陈总,正微微弓着背,一手略显笨拙地虚揽着技术科那位平时极其严肃、一丝不苟的张工程师的腰(张工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僵硬),另一只手努力想托起张工的手。两人都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而地上,一台小小的单卡录音机正流淌出舒缓的华尔兹旋律。角落里,资料室的刘大姐正拉着另一个女同事,小声指点着:“对对,三拍子!一大大,二大大……转圈!哎哟,老张,你踩我脚了!”
陈总看到周卫东,非但没有停下,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意,额头上还渗着细汗:“小周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叫交谊舞!老张他们非说周末青年团组织舞会,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太落伍,学学!省得下次厂里搞联谊,只能干坐着当菩萨!” 他努力想挺首腰板,做出一个标准的邀请姿势,动作却显得格外僵硬和不协调。张工被他揽着,身体绷得像块钢板,脸上表情痛苦,仿佛在承受某种酷刑。
周卫东看着这几位平时在图纸和精密仪器前挥斥方遒的老专家,此刻在并不熟练的华尔兹节奏中,笨拙地移动着脚步,努力想要跟上节拍却又频频出错的样子,心头那点对新潮的隔阂和不适感,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温度的滑稽和……感动?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报告,走上前去:“陈总,这华尔兹啊,重心要稳,步子要小……” 他竟也下意识地比划起年轻时在部队文工团慰问演出时,远远瞥见过的舞步。
小小的总师办里,舒缓的华尔兹旋律流淌着。陈总僵硬地迈步,张工板着脸努力配合,刘大姐轻声数着拍子。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群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基地高音喇叭里,依旧准时播放着字正腔圆、充满力量的《咱们工人有力量》,雄壮的旋律穿透暮色,与总师办里那略显生涩的华尔兹舞曲,奇异地交织在一起,飘荡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山沟上空。这声音的交叠,如同新旧浪潮在礁石上碰撞出的、并不和谐却充满生机的回响。
周卫东走出总师办,深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他抬头望去,基地的灯光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山间的星辰。远处子弟小学的方向,似乎也隐隐飘来孩子们用稚嫩童音学唱的、不成调的粤语流行歌片段。他笑了笑,摇摇头,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依旧坚实,只是这山沟的夜晚,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声音和色彩。这声音有些刺耳,这色彩有些晃眼,但它们如同山涧奔涌的溪流,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冲刷着岩石,也拓宽着河床。他忽然觉得,这喧闹,或许正是山门洞开后,必然涌进来的、鲜活而嘈杂的生命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