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页日记被月光浸透,边缘还粘着几片松针。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被泪水反复冲刷的河岸,有几处墨迹被水晕开,像小小的涟漪)
日期:月亮最圆的那夜,月光把树影钉在窗纸上
天气:露水把月光洗得更亮了,草叶上的水珠像缀满钻石
茅草屋顶破了个洞,边缘参差不齐的草茎在月光中根根分明。那个洞正好框住一轮月亮,像是谁特意凿开的窥视孔。月光从洞口倾泻而下,在地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边缘泛着毛茸茸的光晕。
我跪在爹常坐的小木墩上,膝盖能感受到木头表面被磨出的凹陷。小木墩侧面有道裂痕,是爹采药回来放背篓时磕出来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窗棂,粗糙的木刺刮着我的脸颊。《唐诗三百首》摊在膝头,书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静夜思"三个字被我的手指得发烫,纸面己经起了毛边。月光斜斜地爬进来,像一条银色的溪流,停在"低头思故乡"的"乡"字上——那个字的右边像座小山峰,爹曾经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个箭头,指向我们村子后山的垭口。箭头旁边还画了棵歪脖子松,是我们上山采药的标记。
"床前明月光......"我对着月亮念,声音比露珠还轻。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中缭绕,让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又清晰。
屋后的老松树突然沙沙响,松针相互摩擦的声音像极了爹背着药篓踏着落叶归来的脚步声。我猛地转头,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钉在墙上,影子的轮廓比去年冬天又长高了一寸,己经快要够到墙角的药柜。药柜最下层放着爹的旧草鞋,鞋尖还沾着去年秋天的泥巴。
"疑是地上霜。"第二句刚念完,屋檐下的蜘蛛网突然银光一闪——夜露凝结成霜,真的在月光下铺出一片晶莹。蛛网的主人不在了,只剩下破败的网在风中轻颤。我伸出食指去碰,凉意顺着指尖窜到心尖,和爹去年冬天塞进我衣领的雪团一个温度。那时他粗糙的大手按在我后颈上,掌心的老茧刮得我发痒。
奶奶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闷闷的,像是捂在被子里。我赶紧用袖子抹眼睛,袖口的补丁却把"举头望明月"的"望"字蹭花了。这个字爹描得特别粗,最后一笔向上扬起,像他踮脚张望时的样子。记得他总爱站在山岗上眺望,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月光移到药篓上时,竹篾的纹理在光中清晰可辨。篓底还粘着几片干枯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我终于念到"低头思故乡",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吞了颗带刺的果子。屋檐的水滴突然加快节奏,"嗒、嗒"砸在接水的瓦罐里,像是谁在轻轻应和。瓦罐内壁己经结了一层水垢,水滴落下时激起细小的回声。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可眼泪还是掉下来,在诗集的"故乡"二字上汇成一个小小的银潭。泪珠顺着纸页的纹路扩散,把"乡"字旁的小山箭头晕染得更加清晰。
恍惚间,月亮里浮现出爹的脸。月光在他脸上流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背着满篓药材,衣襟上沾着苍耳子,裤腿被露水打湿成深色。他对我笑出眼角的皱纹,那笑容像晒干的橘子皮一样温暖皱巴。我慌忙去抓,指甲在窗棂上刮出几道白痕,却只捧住一捧冰凉的月光。月光从指缝漏下,在地上画出摇曳的光斑。
日记:
今夜月亮是爹的镜子。
(画了一轮圆月,里面有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背着药篓)
我念诗的声音,
掉进露珠里,
会不会顺着月光,
流到爹的山头?
("流"字的偏旁画成了小泪滴,泪滴里有个更小的月亮)
蜘蛛网上的霜,
是月亮写的回信。
我认得的——
那歪歪扭扭的笔迹,
和爹一模一样。
(画了张蜘蛛网,网上结着霜花组成的字迹)
后半夜起风了。风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把书页吹得哗哗响。我把诗集紧紧搂在怀里,封底贴着心口。那里突突跳动着,像埋着一粒正在发芽的诗种。书脊抵着胸骨,能感受到每一次心跳的震动。月光慢慢西斜,那个圆圆的光斑渐渐拉长,最后变成一道银线,像爹临走时背上的药绳,一首延伸到远方山的轮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