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的日记上，烛泪与泪痕交织成琥珀色的花纹，边缘还粘着几根茅草屑。字迹像初春的新芽，稚嫩却倔强地挺立着，有些笔画因用力过猛而戳破了纸张)
日期：草上结霜的一天晚上，霜花在窗棂上开出透明的羽毛
天气：月光穿过茅草屋顶的破洞漏进屋里，像撒了一地碎银子
油灯快要没油了。灯芯蜷缩在铜盏边缘，火苗只有黄豆大小，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摇摇晃晃的巨人。我裹着爹的旧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棉花从破洞里钻出来，像一朵朵小云。手指冻得发红，翻动书页时发出脆响。
《唐诗三百首》里有一页特别皱的——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纸页边缘泛黄卷曲，像是被反复打开又合上。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像是被雨淋过，又像是被什么打湿过。我凑近闻了闻，有淡淡的咸味。
"八......月......秋......高......风......怒......号......"我念得磕磕绊绊，牙齿不住地打颤。屋外的风立刻应和般撞了下木门，门闩发出"咔嗒"的响声。从门缝钻进来的风带着枯草的味道，把油灯的火苗压得几乎贴到灯盏上。
奶奶站在摇晃的凳子上补屋顶。月光从她刚补好的缝隙漏下来，在她银白的发梢镀了层霜。她嘴里叼着几根茅草，发髻松散，一缕碎发垂在耳边，随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补屋顶的茅草是秋天晒干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卷我屋上......三重......茅......"念到这句时，一阵穿堂风正好掀起奶奶的衣角。她补了又补的茅草屋顶，此刻在月光下像件百衲衣，新补的茅草金黄，旧茅草灰白，交织成不规则的图案。一只蜘蛛从茅草缝隙里垂下来，在月光中荡着银丝。
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灯花。我继续往下念："布衾（不认识念做"衣"）多年冷似铁......"奶奶的被子就铺在床上，补丁摞补丁，最旧的那块补丁己经磨得发亮，冬天确实硬得像铁板。被头处有块深色痕迹，是奶奶咳血时留下的。
读到"床头屋漏无干处"时，一滴雨水正好砸在我摊开的书页上，在"雨脚如麻未断绝"这句诗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水珠沿着纸页的纹路扩散，把"麻"字的最后一笔拉得很长。我赶紧用袖子去擦，粗布却把墨迹晕得更开。
"安得广厦千万间——"我的声音突然卡住了。这个"厦"字像夏天搭个棚，我不认识。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上的褶皱，那里有被反复抚摸的痕迹。
奶奶从凳子上下来，木凳腿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浅沟。她沾满茅草屑的手指点着那个字："念'夏'，就是大房子的意思。"她的指甲缝里还塞着干泥巴，指关节红肿得像小萝卜，"你爹第一次读到这里时，说以后要盖间不怕风吹的石头房......"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风从墙缝钻进来，吹得油灯首晃。墙上我们俩的影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像在演皮影戏。墙角堆着的干草药沙沙作响，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我接着往下读，当读到"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时，奶奶突然轻轻哼了一声。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窗台上的积水，说："傻话，等着天上掉房子，不如多编两捆茅草。"她说话时，嘴角的法令纹深深陷进去，像两把小镰刀。窗台上的积水映着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但当我念到最后一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时，补屋顶的茅草突然从奶奶手里滑落。干枯的茅草散落一地，像金色的雨。她转过身去假装找剪刀，可我看见她瘦削的肩膀在月光下轻轻发抖。她弯腰时，脊椎骨节分明地凸起，像一串念珠。
那晚我在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铅笔太短，握得手指生疼：
"秋风来偷草，
奶奶笑着补。
月光当针线，
缝补破屋pao（袍）。"
写完后自己羞得偷偷把脸埋进袖子里。袖口有奶奶缝的补丁，摩擦着脸颊粗糙又温暖。这算是诗吗？还好挺押韵。但奶奶用她沾着茅草屑的手指，一遍遍摸着那些歪扭的字，说这是她见过最暖和的诗——因为每个字都晒过月亮。她的手掌上有许多细小的裂口，摸在纸上会勾出细小的纤维。
日记：
今夜屋顶有几个洞，
（画了个歪歪的房子，屋顶有星星般的孔洞，从洞里漏下的月光画成了银色丝线）
漏下很多月光。
奶奶说别补了，
留着当灯用。
（画了个月亮，放射状的线条像光芒，月亮旁边还画了个小蜘蛛）
诗里的破茅屋，
住着比族长
更富足的人。
因为他们的心，
（"心"字画成了形状，里面还画了个小房子）
是用诗打的补丁。
（画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诗句）
风还在gua（刮），
但油灯，
越拨越亮。
（火苗画成了盛开的花，照亮了整页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