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页日记沾着草屑与蜜渍，边缘还粘着几片野樱草的花瓣。字迹像新生的藤蔓，在纸页上蜿蜒出青涩的轨迹，有些笔画因犹豫而描了又描)
日期：屋檐冰凌开始滴水的日子，冰棱尖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
天气：晨霜化成珍珠，挂满蜘蛛网，每根蛛丝都坠着七颗小太阳
破晓时，我发现那本《唐诗三百首》自己翻开了——风从墙缝钻进来，带着融雪的清冽，正好停在《春晓》那一页。书页微微卷曲着，像早春舒展的嫩叶。我沾着灶灰的手指碰到"夜来风雨声"时，远处山坳里真的传来融雪汇成的溪流声，叮叮咚咚地应和着诗句。书页上的"声"字被爹描过很多遍，墨迹晕染得像水波的纹路。
奶奶坐在门墩上编草鞋，稻草在她膝间堆成金色的小丘。她突然轻哼起一个调子，声音沙哑却轻盈，像晒干的葫芦瓢浮在水面。我竖起耳朵听，竟是"处处闻啼鸟"的节奏！她粗糙的脚掌打着拍子，脚后跟的老茧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草茎在她指间飞舞，嫩绿的草芯从干枯的外皮里钻出来，像被春风唤醒的柳条。她的小指缺了一截，是年轻时采药被镰刀误伤的，现在那截断指正灵巧地压住草绳的末端。
"奶奶，您怎么会......？"
"你爹小时候，"她头也不抬，阳光穿过她花白的鬓发，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边喂鸡一边念，吵得母鸡都不下蛋。"她手腕一抖，草绳像蛇一样钻过鞋底，发出细微的"嗖"声。
我们笑作一团。我的笑声卡在换牙的豁口里，发出漏风似的"嗤嗤"声。奶奶笑时露出唯一的金牙，那是用爹第一次采到的野山参换的。笑声惊动了梁上的燕子，它们正衔着新泥修补旧巢，一片泥块掉下来，正好落在"花落知多少"那句诗上。我小心地用袖口擦去泥点，粗布纹理把泥屑碾成细粉。突然发现爹在这句旁边画了朵小野花，五个花瓣像张开的手掌，花蕊处还点了个极小的黑点，像是落在上面的甲虫。
正午阳光最暖时，我蹲在门槛上写字。门槛被岁月磨出光滑的弧度，像一弯小小的月亮。我用的铅笔是奶奶用草药跟货郎换的，己经短得要用指甲掐着才能握住：
"风吹开书页，
小鸡guagua（呱呱）叫。
诗里g（藏）花籽，
春风要来到。"
写到最后一句时，一滴融化的雪水从屋檐坠落，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正好砸在"到"字上。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墨梅，水珠顺着木纹的沟壑流淌，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奶奶用编草鞋剩下的嫩草茎，沾着早晨留的槐花蜜，在旁边画了只胖乎乎的蜜蜂。蜜蜂的翅膀是用草茎侧锋刮出的透明痕迹，肚子上的绒毛是蜜水晕染开的金色光晕。
日记：
今天诗书发芽了。
（画了一本长出草茎的书，书页间还探出几片锯齿状的叶子）
爹画的那些记号，
原来是埋下的种子。
奶奶的哼唱，
是最好听的春雨。
（"雨"字的西点水画成了西滴蜜，每滴里都有个小小的光点）
我要把每个字，
都种在日记里，
等它们，
开出声音来。
（每个字下面都画了根须，有的还带着泥土的颗粒）
暮色漫过山脊时，晚霞把云朵染成芍药的颜色。我和奶奶发现最早开放的野樱草——就在爹的药篓阴影里，竹篾的缝隙漏下斑驳的光点。三朵鹅黄色的小花，花瓣边缘还带着绒毛，正轻轻念着《春晓》的最后一行。花心里卧着只七星瓢虫，像一个小小的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