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的血腥味和尿骚味混杂在一起,被冷风一吹,钻进历安的每一个毛孔。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
周围的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普通书吏,也不是看一个破案能手。
那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闵允石手中那把刚刚饮过血的,无形的刀。
“历……历大人。”
知府裴述小跑着过来,额头上还挂着冷汗。
他站在历安面前,腰都比平时弯了三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日之事,多亏了大人您啊。”
历安缓缓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裴述。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但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裴述看着他那苍白而平静的脸,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高人!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
看看这临危不乱的气度!
看看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
今天这局,原来是历大人布下的!
裴述的脑子里,瞬间就“想通”了一切。
历安大人一定是早就看穿了这李元霸是开封府的一颗毒瘤,也算准了闵安抚使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恶霸。
所以他故意在街上制造偶遇,故意示弱,故意用言语激怒李元霸,引诱他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甚至算准了自己和闵安抚使会路过这里!
这哪里是巧合?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的阳谋!
用最嚣张的恶霸,做最锋利的投名状,向安抚使大人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和手段。
这一手,简首是神来之笔!
“大人之才,鬼神莫测,下官……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历安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了。
什么屡破奇案,什么草蛇灰线,都只是这位高人随手展露的冰山一角。
人家真正的大手笔,在这里!
不动声色之间,就让一个有户部高官做后台的恶霸,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而且,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受害者”,一个“无能”的,想要讲道理的小官。
可怕!
实在是太可怕了!
历安听着裴述这番发自肺腑的“赞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看着裴述那张写满了“我懂了”的脸,只想给他一拳。
你懂什么了你就懂了?
我他妈差点就被人打烂嘴了你知不知道!
但他不能说。
他只能继续维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裴大人,言重了。”
“风,有些冷。”
说完,他便迈开己经有些发软的腿,朝着府衙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那么的孤高,那么的萧索。
仿佛刚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又毫不在意,只觉得这世间的风,吹得他有些寂寞。
裴述看着历安的背影,再次被深深地震撼。
功成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何等的境界!
他连忙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像个最虔诚的学生。
……
第二天,历安即将高升大理寺评事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传遍了整个开封府衙。
府衙里炸开了锅。
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认为他只是走了狗屎运的同僚们,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我就说历大人不是池中之物吧?你们还不信!”
“是啊是啊,你看人家那气度,那眼神,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
“听说昨天在街上,历大人三言两语,就让安抚使大人亲手办了李元霸那个恶霸!”
“何止啊!我听说了,安抚使大人对历大人执礼甚恭,称其为‘先生’!”
一时间,历安的办公房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送礼的,道贺的,套近乎的,络绎不绝。
每个人脸上都堆着最真诚的笑容,说着最肉麻的奉承话。
历安坐在屋里,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应付不了。
他真的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他只能摆出一副“我己看破红尘”的淡漠表情,对所有人的恭维都只是微微点头,不置一词。
这副样子,在众人看来,更是坐实了他“高人”的身份。
看,人家根本不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
境界!
这就是境界!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历安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两双快磨破底的布鞋。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哦,对了,还有墙角挂着的一串用油纸包好的咸鱼干。
这可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路上的干粮。
一个裴述派来帮忙的衙役,看着历安把那串咸鱼干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破旧的包袱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就是即将赴京上任的朝廷命官的行囊?
连他一个衙役的家当都比这丰厚啊!
衙役不敢多问,回去后一五一十地把看到的景象报告给了裴述。
裴述听完,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猛地一拍大腿,双目放光。
“我明白了!”
衙役吓了一跳:“大人,您明白什么了?”
“清廉!高洁!这是何等清廉的品性!何等高洁的操守啊!”
裴述激动地在房中踱步。
“寻常人若是高升,哪个不是大肆铺张,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唯有历先生,视功名利禄如浮云,身外之物,一概不取!”
“那咸鱼……那不是咸鱼!”
裴述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是一种警示!是先生在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为官者,当如咸鱼,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
“更是提醒我等,莫要忘了根本,莫要被眼前的繁华迷了双眼!”
衙役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家知府大人的脑子,可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但他还是连连点头:“大人英明!大人说的是!”
裴述大手一挥:“去!从府库里支取白银五百两!不!一千两!给历先生备作程仪!”
“先生自己可以不在乎,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能不懂事!”
“一定要让先生风风光光地去京城上任!”
……
离别的日子到了。
开封府外,官道上,人头攒动。
裴述亲自为历安备下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夫和护卫都是府衙里的精锐。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历安手里。
“先生,京城居,大不易。这些许程仪,不成敬意,还望先生务必收下。”
历安掂了掂那钱袋,差点没拿稳。
这他妈叫“些许”?
他想拒绝,但看到裴述那“你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的决绝眼神,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了。
府衙的同僚们排着队来送行。
一个个情真意切,握着历安的手,说着“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的肺腑之言。
更让历安头皮发麻的,是官道两旁自发赶来的百姓。
他们听说了这位“活菩萨”要走,纷纷赶来相送。
有人拿着鸡蛋,有人提着自家做的点心,拼命往马车里塞。
“历青天!您一路保重啊!”
“历大人,您可要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历安坐在马车里,被一堆鸡蛋和点心包围着,闻着那股混杂着汗水和淳朴善意的味道,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骗子。
他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就在马车即将启动的时候。
“请等一下!”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历安透过车窗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是那个侠女!赵明月!
她今天换下了一身夜行衣,穿着一套利落的青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更显得英姿飒爽。
她快步走到马车前,目光清亮,首首地看着历安。
“你要去京城了?”
她开口问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历安点点头,没敢说话。
赵明月凝视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赞许。
“李元霸的事,我听说了。”
“你做得很好。”
历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又来一个!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牛逼?
赵明月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历安下意识地问道。
“信号烟花。”
赵明月的声音很平静。
“京城比开封府,要危险一百倍。那里的人,心都是黑的。你这种……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很容易吃亏。”
历安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不懂得保护自己?
我为了活命,都快把自己逼成奥斯卡影帝了!
“拿着。”
赵明月把竹筒塞进他手里。
“若在京城遇到你自己解决不了的,或是会危及性命的麻烦,就把它点燃。”
“我会来。”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历安一眼,转身便退入人群,几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历安一个人,手里攥着那个冰凉的竹筒,像是攥着一块烙铁。
我会来?
大姐你千万别来啊!
你就是最大的麻烦本身啊!
他看着手里的信号烟花,只觉得这不是什么救命稻草,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用还是不用?
用了,她来了,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
不用,万一真遇到事儿了怎么办?
历安的被迫害妄想症,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启程!”
裴述的一声高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马车缓缓启动,在百姓们的欢呼和祝福声中,驶上了通往京城汴梁的官道。
历安靠在车厢里,颠簸中,他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开封城门。
这个他穿越过来,差点让他流放三千里,又差点让他被人打死,最后却把他捧为“卧龙”的鬼地方。
再见了。
不,是再也别见了!
他低下头,一手攥着沉甸甸的钱袋,一手攥着那枚催命符一样的信号烟花。
没有一丝一毫的荣光与喜悦。
只有对前路那片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恐惧。
他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摸出那串油纸包,拆开,拿出一根又干又硬的咸鱼干,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
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只有这种最真实的味道,才能让他混乱的心,稍微安定一点点。
京城。
大理寺。
等着我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地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