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天光早就被铅云吞得透不出一丝。整个后院像个死透了的巨人被埋在厚雪褥子底下,透不出一丝气。
云岫像受惊的野兔,抱着那包袱消失在风雪的墙根后头。赵七脸上的血糊着,眼睛红得要吃人。“追”字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野兽的低咆。几个护院拔腿就冲进了更深的雪幕里,棍棒在雪堆里拖出深沟。
苏晚撑着没倒。身子半压在冰冷肮脏的雪水和碎瓷渣堆里,伤臂垂着,血口子像被撕开的破口袋,一股股往外涌粘稠滚烫的红。血点子噗噗滴在雪地上,砸开一个个深红的窟窿眼。半边脸溅着泥血点,额角那道干了的血口子被新污渍盖住。只剩一双眼,黑沉沉的,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死寂又带着刺骨冰芒,钉在赵七脸上。
那眼神……带着血气的静。赵七后脊梁的寒毛唰地倒竖起来!他脸上血还没擦干净,惊怒到了极点反而一时僵住了。脚步想往云岫逃的方向追,可那半边淌血的影子,那黑洞似的眼,像两把钉子把他硬生生钉在这冰冷的豁口前!
“赵……管家……”苏晚又开口了。声音嘶哑,像钝刀子刮过粗糙的砂纸,每个字都透着精疲力竭后的死气,却又带着奇异的重量,“大夫……是请……还是不请了?”
赵七腮帮子猛地一鼓。这血淋淋的口子!这被一群护院棍棒都搜不出来的主儿!这当口请大夫?请了就是留活口,就是戳他赵七的眼!不请……这众目睽睽之下硬逼死嫡小姐?就算姓苏的不在乎女儿,脸呢?苏府还要不要这层官皮了?
一口恶气顶得他差点喷出血。赵七猛地抬起袖子胡乱一抹脸上的血污,眼睛里的毒火几乎要喷出来,对着旁边一个吓呆的粗使婆子从牙缝里挤出嘶声:“还杵着当死桩子?把大小姐架回去!灌参汤!拖也得给老子拖稳了!没老子的令,半步不准出院子!谁敢动歪心思,老子剥了她的皮!”
那婆子被他毒蛇似的眼神一剜,一个激灵,连滚爬带去拉地上的苏晚,手指碰到那滑腻腻的血胳膊,又是一哆嗦。旁边的李嬷嬷也醒了神,连哭带嚎地扑过来帮忙。苏晚没拒绝,任由她们把自己半拖半架起来。身体沉得像灌了铅,脚下虚浮。她只用那只没伤的手,紧紧地攥着袖中那块冰冷尖锐的生铁残片。棱角似乎要刺穿血肉,扎进骨头里。
挪回晚晴阁那破门洞,像是走了一辈子。屋里比外面更冷,炭盆早就熄得透透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之前被砸碎的瓷粉和粗砂土的呛人味儿。人被胡乱半搁在床沿。李嬷嬷翻箱倒柜找药罐子找止血布,手抖得像在抽风。
苏晚靠在那,任她们撕开被血和脓糊在一起的布条,露出底下翻卷着肉茬的狰狞口子。剧烈的清洗、粗劣的药粉撒上去的刺痛,她眉头拧得死紧,牙齿死死咬着下唇里的,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愣是没吭一声。眼睛半闭着,像是昏死过去,只有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那块冰冷的生铁片,始终攥在左手里,贴着冰冷的腿侧。
没人发现,在她那件被血污糊得看不出颜色的外袍大袖内侧,靠近手肘缝线的位置,一点点被暗色血污浸透的边缘,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被什么尖锐东西刻意划开的口子。破口边缘线头毛糙,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后再烧灼过,凝着一点半干的深褐色污渍。
昏沉。
痛。像无数烧红的铁钎子在臂骨上反复穿刺。脑子深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如同冻僵的钢丝,稍一碰就要弹出铮铮的嗡鸣。
苏远山那张因暴怒扭曲的脸……柳氏最后如抽骨长虫瘫在地板上无声抽动的身体……云岫抱着包袱亡命消失的仓皇背影……赵七盯着她手臂血口时眼底那一瞬惊惧之后翻涌的毒汁!
还有……那些被风雪卷起,纷纷扬扬砸落在地的户部弹劾文书……那上面朱红的大印……
一个念头,阴冷的,如同深冬河床下蛰伏的毒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悄然盘旋——苏远山说户部侍郎陆震远被查……东宫的人在宫门请命……
谁请的命?为了什么?真的是彻查贪墨,还是……项庄舞剑?
脑子里那片冻裂的冰原,无声地蔓延开细密的裂痕。
掌心里那片冰冷的生铁棱角,似乎更冷硬了几分。
就在这疼痛与清醒交织的混沌里,一阵极其轻微、极富节奏的叩击声,像冰粒落在冰面上,从窗外传来。
笃。笃笃笃。
苏晚猛地睁开眼!
那声音……很特别。不是府里下人的动静,也不是风雪声。间隔、力度,敲打的位置……是她这扇窗棂靠近墙角排水孔洞下缘一块老旧的薄木板上!
笃。笃笃笃。又响了一遍。短促。清晰。
苏晚屏住呼吸。凝神再听。
风雪的呼号似乎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那敲击声停顿片刻,再次响起,节奏不变。
笃。笃笃笃。
两次短促,一次略长的停顿。一个极其古老的……市井牙行交易联络的备用暗记!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震!牵扯得伤口剧痛,眼前发黑。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锐利如刃,瞬间穿透窗纸上覆盖的层层寒气,钉向声音来源的木板!
片刻的死寂。
窗外风雪更大了,卷起的雪沫打得窗棂纸噗噗乱响。
笃。笃笃笃。声音第三次响起,固执而低沉。
苏晚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的微光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冰冷坚硬。她身体极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动作小心得避开了牵动任何可能发出响动的床板关节。攥着生铁残片的左手,极其轻微地抬起一点。
然后,用那块尖锐冰冷的断口边缘,在身下的硬板床沿内侧靠近腿根的一块粗糙老木头挡板上——同样以那个短、短、短、长的节奏——极其细微而确定地,一下、一下、又一下,用冰冷的金属尖,刮过木头。
咔……咔咔……咔……
声音微弱,隐没在风雪和窗外那单调却固执的叩击中。
刮完三遍,苏晚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屏息凝神。
窗外的叩击,骤然停止。
只有呼啸的风雪,依旧在天地间肆虐,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交流从未发生。
苏晚靠在冰冷的床头,身体重新放松下来,任由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但那只攥着铁片的手,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白。眼底深处,一点幽冷的光,如同潜伏在深海冰层下的炭火,无声而剧烈地燃烧起来。
不是赵七……也不是苏府任何人!
外面是谁?替谁递话?东宫?还是……另有其人?
就在她心念飞转之际——
砰!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风雪裹挟着一个更加粗暴慌张的人影冲了进来!
是之前被赵七指派守着院子的那个小护院!他脸煞白,一头一脸的雪沫,连滚爬带冲到堂屋门口,声音因为惊惧变了调,冲着里头嘶嚎:
“大小姐!老爷!老爷在库房那边……大公子……大公子那边……出事了!血!全是血!要……要动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