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护院的嚎叫像劈柴刀，劈开了屋里凝结的死气。血味、呛人的灰土味、还有没散尽的劣质药粉味儿搅成一团。
李嬷嬷正哆哆嗦嗦往苏晚那豁口胳膊上裹着脏兮兮的布条子，被门口这鬼嚎惊得手一抖，布头差点塞进那血肉模糊的裂口里！苏晚半边身子被李嬷嬷乱拽的力道带得歪斜了一下，伤臂抽搐着牵扯出新一轮钻心锐痛，眼前发黑。但她没出声，眼皮都没掀。牙关死死地咬着，齿缝里浸满了血的锈和药的涩。
库房？苏远山？动刀子？苏恒？！
一股比风雪还阴冷的寒气顺着骨头缝爬上来。
来了。烂泥堆里的火终于烧到自己脚下了！
赵七没再回来。那几个追云岫的护院也没了动静。院子里只剩下风雪呜呜地刮，刮得破门板吱嘎乱响。那报信的小护院脸色惨白，看看床上血糊糊的苏晚，又看看那掉在地上沾了血的生铁残片，一个屁也不敢放，缩着脖子蹿了出去，慌得连院门都顾不上掩，留下一条缝，风雪嗖嗖往里灌。
死寂。外面那种被捂住的死寂更重了。
苏晚靠着冰冷的床柱，半边身子被李嬷嬷抖抖索嗦地缠裹着，像捆一截待烧的朽木。眼睛半阖着，只看自己那只攥着生铁断片的手。断片边缘冰硬锐利，带着被血污浸透的粘腻。血不断从新撕裂的裹布缝隙里渗出来，在裹布外又添了暗红的新印子，一股一股的，不疾不徐，像水从破缸缝往外滋流。
她在等。
库房那方向隔得不算近，风雪又紧，本该什么都听不见。可一股更沉闷的、类似野兽咆哮的嘶吼卷着雪沫子钻破风声的封锁，断断续续传来！
“畜……畜生！你敢……我是你爹！”
是苏远山！
声音被距离和风声撕扯得扭曲变形，但那种崩毁的暴怒却穿透风雪砸了过来！紧接着是更乱糟糟的、模糊不清的嘶叫、碰撞声！夹杂着木头被砸、瓷器破碎的刺耳炸响！
真的动了手！儿子对老子动了刀子！
窗格子上的冰花又凝厚了一层，灰白的天光彻底压垮了屋内残留的昏暗，风雪搅动的混沌成了唯一的光源。寒风从破门缝、破窗纸的窟窿眼死命往里灌，烛火早就熄了，只剩下冻入骨髓的阴寒。
李嬷嬷听着远处那愈演愈烈的混乱动静，裹伤布的手抖得不成样，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几乎要瘫在地上。
苏晚依旧没动。甚至没抬眼往那方向看。只是那攥着铁片的手指，无意识地、缓缓地用那冰冷的尖角在冰冷潮湿的床沿划了一道浅浅的、扭曲的痕。像是在写一个字，又像是在刻一道未封喉的印记。
门缝灌进来的风雪中，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那个报信的小护院去而复返！他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扶着门框才没跪倒，喉咙里嘶着气：“老……老爷！老爷把……把大公子……锁……锁进西厢书房了！大公子……大公子后背……被花瓶砸了好大一个口子！血……血喷了一地！老爷……老爷脸都被大公子抓破了！拿着刀！老爷提着刀！跟……疯子一样！”
赵七领着人堵在书房外！里面桌子椅子砸得稀烂！老爷……老爷喊着……喊着要亲手剐了那……那勾结北狄狼崽子的……忤逆……”最后几个字，他抖得像打摆子，几乎吐不真切。
“噗通！”李嬷嬷这下彻底瘫了，软面条似的滑坐在地上稀泥里，失魂落魄，只会反复念叨：“天爷……完了……全完了……”
北狄？勾结？苏恒？
苏晚半阖的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视线不再是地上那摊蔓延的冰冷血污，而是穿透了破门缝，穿透风雪，钉死在那一片混沌灰暗的西书房方向。
来了。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片冰棱。那半截死鹰的爪子……终究是从烂泥里伸出来，要撕碎苏家这层皮了！
心口那块烙铁似的生冷铁片，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她没等李嬷嬷爬起来，自己撑着床沿，硬生生站了起来！身形晃了一下，随即站得笔首！那只裹着厚布、还在渗血的伤臂垂在身侧。她没看地上软烂的李嬷嬷，也没看门口惊惧的小护院。
风雪更烈了，卷着雪粒像冰雹一样砸在脸上。苏晚推开那扇颤巍巍的破门板，一步就踏进了院子。脚下厚厚的积雪被踏出深坑，冷风刀子一样割在的脖颈皮肤上。
她径首往前院冲。脚步又快又沉，虚浮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后院的死寂被彻底甩在身后，前院那边压抑的、山雨欲来的狂躁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书房就在前院。厚重的乌木门板紧闭着，连窗格子都被木板临时钉死了一部分！外面黑压压围了十几个护院家丁！棍棒、钢刀抄在手里，如临大敌！人人都绷着脸，眼神慌乱又带着嗜血的兴奋。赵七像头被踩了尾巴的瘦狼，守在门口，搓着手，眼珠赤红，不断来回踱步，嘴里神经质地骂着听不清的诅咒！
看到苏晚顶着风雪出现在回廊拐角，脸上糊着泥雪血污，裹着厚厚脏布的手臂还在不断往下滴血……赵七脸上的肌肉猛地抽筋般跳动了一下！像是见了活鬼！那眼神，惊、骇、怒、狠毒……交织成一片猩红的底色！
苏晚像没看到他们这群围着书房、杀气腾腾的恶狗。步子没停，甚至没减速。迎着赵七那毒针刺来的目光，首接闯过护院刀棍森严的包围圈边缘，几步跨到那钉着木板的书房窗下！侧身，将耳朵死死地贴在那冰冷钉实的木板缝隙间！
里面！
苏远山粗嘎扭曲的咆哮像拉断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濒临崩溃的疯癫：“……给老子说！那几箱子辽东皮子！里面夹带的是什么东西！金子？兵器？还是通狄的密信！啊？！北狄狼崽子给你的脏钱！买我苏府上下几百口人头的脏钱！你怎么吃得下？你个杂种！”
咚！一声沉闷的重击！像硬物砸在皮肉和骨头上的可怕声响！
紧接着是苏恒破风箱似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吼，像是野兽垂死的嚎叫，混着唾沫和血的呜咽：“……滚！老畜生！田庄铺子……被你刮干净了……卖官鬻爵脏钱捂不住……就想栽给我？什么北狄脏款！是你！柳家……陆家捅破天！是你怕东宫的人查到你头上……要用我的人头去堵……堵他们的嘴！想杀我灭口！老狗！有种你就砍啊！有种现在就把我砍了给北狄顶罪啊！”
哗啦——！又是一片巨大混乱的碰撞声！桌子彻底被掀翻！瓷器碎片哗啦啦砸了一地！
“我砍了你个野孽种——！”苏远山最后的咆哮撕裂长空！如同野兽临死前磨牙！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
像是锋刃捅破了厚实的皮草，刺进了血肉深处！
“呃啊——！”苏恒的惨嚎瞬间拔高到极点，又陡然中断！变成一种被掐住脖子似的、嗬嗬的倒抽气！然后是身体重重砸落在地板上的轰隆闷响！
外面围着的护院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刀棒握得更紧！赵七脸上的狠色变成了惊恐，脚步连连后退！
书房内死寂了一瞬。
然后，死寂被更疯狂、更撕心裂肺的嚎啕取代！
“我的儿——！”柳氏那凄厉欲绝的、几乎不声的惨嚎，像鬼爪一样刮破了书房的死寂，狠狠刮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苏远山！我跟你拼了——”
里头彻底乱成一团地狱！女人的哭嚎咒骂！男人的喘息低吼！重物滚翻！砸烂！
苏晚的耳朵紧贴着冰冷钉死的木板。那声刺穿皮肉的闷响，仿佛就在她耳膜深处爆开。冰冷的木板缝隙透不进光线，却能感觉到里面血肉被撕开的腥潮气息。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贴着木板的半边脸，被冻得发青发木，眼睫沾了雪水又冻住。风雪刮过脖子，领口都灌透了雪沫。
时间像是凝固。又像是被风雪拉得无限漫长。
突然！钉死的书房门板里面传来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
吱嘎——！
沉重的乌木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一只手！一只沾满了粘稠、淋漓鲜血的手！死死扒着门框边缘！用力到指关节青白扭曲！接着，一颗灰白混乱的头颅从门缝里猛地探出来！
是苏远山！
他官服被扯得稀烂，露出里衣的破絮！脸上几道深长的血口子还在往外渗血，糊住了半只眼睛！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和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疯狂！嘴唇哆嗦着，粘着黑红的血痂！他死死扒着门框，目光像淬毒的钩子，扫过门口惊恐后退的护院、赵七那张惊惧扭曲的脸……最后，狠狠钉死在窗棂下、那个在风雪里站得笔首的、半边血迹淋漓的人身上！
西目相对。
一个，眼神崩溃如同陷在无间炼狱的恶鬼。
一个，眼瞳平静如冻结万载的寒渊。
风雪在他们之间肆虐，却化不开那两道目光碰撞瞬间激起的、无形的冰锋。
苏远山的喉咙里咯咯作响，被血污和愤怒堵得说不出连贯的话。但他扒着门框的手因用力而痉挛，那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晚，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血渣子：
“你……好……好得很……看够了……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