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两位只在模糊记忆中存在的堂兄——段明德和段明宏。
段怀远拍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德儿、宏儿,你们是兄长,云深初入学堂,诸事懵懂,你们要多多照拂,带着他一同上进。”
两位堂兄穿着光鲜的锦袍,个头比他高出一大截,闻言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神掠过段云深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审视。
府学里的日子,对段云深来说,无异于听天书。
夫子抑扬顿挫地讲着《孝经》大义,那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的句子,在他耳中只是一串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还不识字,那些摊在案上的方块字,像一张张嘲弄他的脸。
段云深努力挺首背脊,睁大眼睛,试图抓住点什么,却只感到一片茫然和格格不入的窘迫。
段明德和段明宏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窘态。下学的路上,两人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喂,小堂弟,”段明德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那些老掉牙的道理有什么好听的?听得人昏昏欲睡。”
“就是,”段明宏接口,语气轻佻,“咱们可是忠勇伯府的少爷!家里有的是田庄铺面,金山银山堆着。如今你姐姐又在宫里当了婕妤娘娘,咱们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何必在这儿枯坐受罪?”
段云深抿着嘴,没说话。段怀远要他“用心向学”的叮嘱还在耳边。
见他犹豫,段明德眼珠一转,凑得更近:“城南新开了家‘临风阁’,听说掌勺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御厨!那水晶肴肉、蟹粉狮子头……啧啧,想想都流口水!”
“还有城西的‘集雅斋’,”段明宏也来了精神,“新进了一批从极西之地漂洋过海来的宝贝!会自己走路的金鸟,能映出人像的琉璃镜,啧啧,稀奇得很!关在这府学里,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些新鲜玩意儿!”
从未踏出过伯府大门的段云深,被这些闻所未闻的描述撩拨得心痒难耐。
水晶肴肉、会走的金鸟、映人的琉璃镜……这些词汇在他贫瘠的想象里勾勒出五光十色的幻影,远比夫子口中的“孝悌忠信”生动百倍。
他心底那道因段怀远叮嘱而筑起的薄薄堤防,在堂兄描绘的繁华世界面前,轰然崩塌。
第一次逃学的经历,紧张又刺激。
溜出府门,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店铺,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段云深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临风阁的美食确实精致,集雅斋的奇物也确实令人眼花缭乱。
堂兄们出手阔绰,他只需跟在后面,便能尝到从未尝过的美味,看到从未见过的奇景。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新奇、兴奋和些许不安的,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回到府里,他惴惴不安地等待段怀远的责罚。然而,段怀远却像是消失了。
原来宫里的太后寿诞在即,身为太常寺太常丞的他,忙得脚不沾地,府中的事务都无暇顾及,遑论几个小辈的学业。
这份“幸运”让段云深松了口气,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堂兄们怂恿他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逃学去斗鸡、在街头看杂耍忘了时辰、甚至偷偷用府里的名帖去赊账买些小玩意儿。
有些事他本能地觉得不妥,内心抗拒,但架不住两位堂兄一唱一和的软磨硬泡。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
“爹他那么忙,哪顾得上管这些小事?”
“咱们是伯府少爷,这点事算什么?别扫兴嘛!”
段云深渐渐发现,这种挣脱束缚、跟着堂兄“见识世面”的生活,似乎比他过去在偏院里挨饿受冻、在府学里茫然枯坐要有趣得多。
那点最初的谨慎和不安,在一次次未被惩罚的放纵中,被一种模糊的“自由”和“归属感”所取代。
他像一株长久困于阴暗角落的藤蔓,一旦接触到些许阳光和放纵的空气,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扭曲地攀爬,哪怕那阳光带着毒。
太后寿诞的喧嚣终于尘埃落定。段怀远拖着疲惫却难掩满足的身躯回到府中——大典圆满,他在太常寺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然而,关于三个小子的行径,也如雪片般飞到了他的案头。
震怒!
祠堂那扇沉重的门再次被推开,阴冷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段云深、段明德、段明宏三人被家丁押着,首挺挺地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正对着列祖列宗森然的牌位。
段怀远负手而立,脸色铁青,平日里那副温和或愁苦的面具彻底撕下,只剩下雷霆之怒。
“孽障!段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逃学、游荡、赊欠……忠勇伯府世代清名,竟出了你们这等不肖子孙!给我跪在这里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起来!”
祠堂的寒意迅速从膝盖蔓延至全身。段云深低着头,不敢看段怀远盛怒的脸,更不敢看父亲那块冰冷牌位。
恐惧和羞耻感攫住了他。
不知跪了多久,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家丁走进来,低声对段怀远说了句什么。段怀远冰冷的目光扫过段明德和段明宏:“你们两个,跟我来书房!”
段明德和段明宏被带走了。祠堂里只剩下段云深一人。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他想起段怀远的斥责,想起自己跟着堂兄们做的那些荒唐事,心里又悔又怕。
手腕上那些早己结痂的旧伤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痒。
终于,在段云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祠堂的门再次打开。
段明德和段明宏回来了。他们低着头,步履沉重,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委屈和不平的“悲愤”。
尤其当他们走到段云深身边跪下时,段云深借着昏暗的光线,赫然看到他们摊开的手掌心上,印着几道清晰可怖的、发红的条状痕迹!
“嘶……”段明宏故意吸了口冷气,将红肿的手掌摊得更开,恨恨地低语,“爹下手真狠!戒尺都打断了!”
“凭什么?!”段明德更是忿忿不平,声音虽压得低,却充满了怨毒,他猛地扭头瞪着段云深,“为什么只有我们挨打?你就只用跪在这儿?那些事难道你没份吗?”
段云深被他们质问得愣住了,看着堂兄们手心那刺目的红痕,再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一种莫名的、带着点酸涩的暖意,竟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叔父……终究还是对他好的。他没有像对堂兄那样责打他。这个认知,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地驱散了些许祠堂的寒冷和心中的惶恐。
手腕上,旧伤疤在衣料的摩擦下,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麻痒。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抠了抠,仿佛这样能缓解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与不安。
永和十年,春末。
宫里的旨意再次降下,带着煊赫的荣光——段云裳,晋封昭仪。
忠勇伯府的门楣似乎又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前院的喧嚣与热闹,如同潮水,偶尔也会漫到段云深偏居的院落边缘。
他站在略显冷清的院子里,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恭贺声,心里对阿姐的思念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交织着。
阿姐站得越高,离他似乎就越远,但那份属于“段昭仪胞弟”的模糊光环,却真切地落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