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里弥漫着安神汤的药香和淡淡的血腥气。赫临清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额角的纱布和腿上的夹板是这场意外的印记。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娘亲!我们回来啦!”
清脆欢快的童音打破了药铺的宁静,是阿玉和可可放学归来了。两个孩子背着小小的书袋,像两只归巢的小鸟,雀跃着跑进济世堂。
唐晚刚把前堂彻底收拾干净,闻声立刻迎上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蹲下身搂住扑过来的儿女:“阿玉,可可,今天在先生那里学了什么呀?”
“娘亲,先生教了新的诗!”可可献宝似的说。
“娘亲,门口怎么湿湿的?还有股怪味道?”阿玉却敏锐地注意到了残留的水渍和极淡的血腥味,小眉头皱了起来,好奇地朝通往后堂的门帘张望。
唐晚心中一紧,面上却维持着平静,轻描淡写道:“哦,下午有位骑马的客人不小心摔伤了,娘亲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他现在在后面休息,还没醒呢。”
“摔伤了?”阿玉和可可同时睁大了眼睛,带着孩童天然的同情和好奇。
“嗯,伤得不轻,腿断了。”唐晚点点头,嘱咐道,“你们俩小声些,别吵到他。他需要好好休息。阿玉,可可,帮娘亲一个忙好不好?”
两个孩子立刻挺起小胸脯:“好!”
“你们坐在这儿,”唐晚把他们带到靠近后堂门帘的椅子上坐下,拿了两本启蒙画册给他们,“如果听到里面那位叔叔醒了,或者有什么动静,就立刻来告诉娘亲,好吗?娘亲就在药柜这边整理药材。”她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也需要处理一些事情。
“嗯!包在我们身上!”阿玉郑重其事地点头,像个小大人。可可也用力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充满了使命感。
唐晚摸摸他们的头,转身回到药柜前,看似专注地整理药材,心绪却难以平静。后堂躺着的那个人,他昏迷前那一声无意识的呼唤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还有那模糊的熟悉感…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玉和可可起初还认真地盯着门帘,小声讨论着画册上的图画,渐渐地,孩童的注意力被画册吸引,小声的讨论变成了偶尔的提问。
不知过了多久,后堂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呻吟。
阿玉耳朵尖,立刻抬起头:“娘亲!里面有声音!”
可可也听到了,跟着小声喊:“娘亲!叔叔好像醒了!”
唐晚的心猛地一跳,放下手中的药材,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后堂。阿玉和可可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探着小脑袋。
唐晚掀开门帘,映入眼帘的,是赫临清刚刚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剧烈的疼痛和药物的作用让他意识还有些模糊,视线也一片朦胧。他首先看到的,不是站在床边的唐晚,而是两张凑在床前、充满稚气和好奇的小脸。
男孩大约五六岁,眉清目秀,眼神聪慧;女孩小一些,粉雕玉琢,大眼睛清澈见底。两张小脸都带着纯真的关切。
“叔叔,你醒啦?”可可奶声奶气地问,声音像清晨的露珠,清脆悦耳。
阿玉也紧跟着说:“娘亲!叔叔醒了!”
稚嫩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赫临清残留的混沌。
娘亲?
他挣扎着,努力聚焦视线,顺着两个孩子的目光,缓缓地、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床边的人。
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乌发简单地挽起,脸上未施粉黛,却清丽依旧。那双眼睛…那双他曾在深宫书房里无数次凝望、午夜梦回时清晰浮现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医者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看着他。
“晚…晚晚?”赫临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几乎是气声吐出了那个刻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这个名字,他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唤出。
“晚晚?!”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带着倒刺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唐晚脑海深处那扇紧锁的大门!
“啊!”唐晚毫无防备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捂住了太阳穴!无数破碎的画面、汹涌的情感、尖锐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意识的堤防!
丽贵妃宫中偷听读书时,少年赫临清温和的默许眼神…
无声默契形成后,他悄悄放在窗台上的书卷…
晋升贴身丫鬟时,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欣喜和一丝羞涩…
太子赫临宵初遇时那带着轻蔑的目光,以及得知认错人后瞬间的错愕…
花园里,赫临清温润的声音介绍:“皇兄认错,此乃母妃宫人沈晚唐。”…
赫临宵后来频繁造访,目光灼灼…
沈怜雪在皇后宫中那充满恶意的低语…
被封侧妃时,赫临清强忍心痛却依旧温柔的祝福:“晚晚,愿你平安喜乐…” …
还有…还有那深宫中无处不在的压抑、猜忌、以及最后那场几乎将她吞噬的、充满背叛和绝望的滔天大火般的陷害…
所有属于沈晚唐的记忆——从十岁入宫到十五岁与赫临宵相遇相恋,再到被构陷“死亡”前的一切——伴随着原主那刻骨的恐惧、卑微的爱恋、被背叛的痛楚以及对赫临清那份深藏的依赖与感激…如同无数碎片,在短短几息之间,疯狂地涌入唐晚的脑海,强行与她现代的灵魂融合!
剧烈的头痛让她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旁边的桌子,大口喘着气,冷汗涔涔而下。
“娘亲!”阿玉和可可被吓坏了,急忙抱住她的腿。
“唐大夫!”守在一旁的随从首领也吓了一跳。
赫临清更是瞳孔剧震!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晚晚!你怎么了?!” 这一声呼唤,更加清晰地印证了他的身份!
唐晚(沈晚唐)强忍着脑海中的翻江倒海和撕裂般的痛楚,抬起眼,看向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孔。记忆的潮水终于稍稍退去,留下清晰无比的认知。
是他。瑞王赫临清。那个在深宫冰冷岁月里,唯一给予她知识、尊重和温暖庇护的人。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复杂和疏离,艰难地吐出那个久违的称呼:“王…王爷?”
这一声“王爷”,如同最终的确认。赫临清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真的是她!沈晚唐!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晚晚!真的是你!”赫临清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不顾腿上的剧痛,急切地想要靠近她,“你没死!太好了!你还活着!这些年…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联系我?我…我找过你…”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惊喜冲击着他,让他忽略了唐晚此刻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那份并非全然重逢喜悦的复杂情绪。
唐晚(沈晚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记忆带来的不适感。她看着眼前激动万分的赫临清,又低头看了看紧紧抱着自己、一脸担忧的阿玉和可可。
“王爷…”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却清晰了许多,“过去的事…一言难尽。” 她下意识地回避了宫廷那段最不堪回首的过往,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痛苦、屈辱和对赫临宵的怨怼,她此刻不愿也不能触碰。
她轻轻拍了拍两个孩子安抚,然后看向赫临清,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脸上,带着一种母性的坚韧和守护:“我现在…叫唐晚。这两个是我的孩子,阿玉和可可。” 她刻意隐去了姓氏,只用了小名。
赫临清的目光立刻被两个孩子吸引。刚才的狂喜稍稍平复,巨大的疑问浮上心头。看着阿玉那酷似皇兄赫临宵的眉眼轮廓,再看看可可那更像沈晚唐的精致小脸,一个几乎让他窒息的念头闪过。
“他们…他们是…皇兄的?”赫临清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痛楚。他看向唐晚,寻求确认。
唐晚(沈晚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痛楚。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是。大的是哥哥,赫清钰,小名阿玉。小的是妹妹,赫可秋,小名可可。” 她终于说出了孩子的全名,等于承认了他们的血脉。
赫临清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果然…是皇兄的孩子!那场大火之前,晚晚己经…他看着两个孩子,尤其是酷似皇兄的阿玉,心情复杂到极点。欣喜于晚晚留下了血脉,又痛心于她独自带着孩子流落在外,经历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苦难!
“你们…娘亲…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赫临清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回唐晚脸上,充满了心疼、愧疚和自责。他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
阿玉和可可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情绪激动的叔叔,又看看脸色依旧不太好的娘亲,有些不知所措。
唐晚(沈晚唐)没有回答赫临清关于“辛苦”的问题。那段乞丐生涯、寒窑挣扎、独自抚育幼儿的艰辛,以及原主记忆里深宫中的痛苦,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过往甩开。
“王爷伤势不轻,需要静养,情绪不宜过于激动。”她重新拾起“唐大夫”的身份,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尽管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惊涛骇浪后的余波,“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吧。阿玉,可可,我们出去,让叔叔好好休息。” 她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带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了后堂。
留下赫临清躺在床上,腿上剧痛,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他看着那消失在门帘后的纤细背影,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对真相的迫切、对孩子的心疼,还有对唐晚那显而易见的回避和伤痛的心如刀绞。
“晚晚…”他低声喃喃,那个名字在舌尖滚烫。他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流。她不愿说,但他必须知道!是谁害她至此?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有皇兄…他知道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吗?
无数疑问在赫临清心中盘旋。他看着自己腿上厚重的夹板,第一次觉得这伤来得如此不是时候,又如此…恰好。至少,他找到了她。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从自己眼前消失,也绝不会再让她和孩子受半点委屈!
而门外,唐晚(沈晚唐)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站在药柜前,身体微微发抖。脑海中属于沈晚唐的记忆碎片还在不断翻涌,与原主残留的情感激烈碰撞,让她头痛欲裂。她看着济世堂熟悉的一切,这个她用两年心血建立起来的新家、新身份,仿佛在赫临清那一声“晚晚”中,摇摇欲坠。
前尘往事,终究还是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