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里的热气渐渐凝成细珠,沿着青瓷壁缓缓滑落,沈锦绣用竹筷拨了拨碗底的海苔碎,忽然提起另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落雪:“你知道云芝年吗?”
阮雾时抬眼,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像根刺,藏在姐姐那些语焉不详的沉默里。
“我和她是小学高中时期的同学。”沈锦绣的指尖在榻榻米上划了道浅痕,“那时候她还是挺明媚的姑娘,白裙子配小马甲,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家世好,长得也俏,就是眼里心里只有陆野。系里聚餐,她的目光能黏在陆野身上一整晚,连他举杯的弧度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后来听说她知道雾雨和陆野走得近,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有次在自家卧室吞了安眠药,被她大哥踹开门发现时,人己经没了声息,抢救了半天才从鬼门关拉回来。”
“从那以后就变了。”沈锦绣端起清酒杯,酒液里浮着她模糊的倒影,“说话带刺,像淬了冰,眼神也阴沉沉的,看谁都像抢了她东西。再后来,就听说她冲到雾雨的片场闹,把雾雨标满批注的剧本撕得粉碎,还扬手给了雾雨一巴掌,骂她‘狐狸精’。”
阮雾时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腹泛白,骨节凸起。她想起姐姐有次视频时眼眶红肿,眼下还有道浅浅的指痕,只笑着说“被个粉丝误会了,没事的”,原来那不是粉丝,是这样一场难堪的羞辱。
“她不是天生坏。”沈锦绣叹了口气,腕间的金镯子转了半圈,撞出细碎的响,“是钻了牛角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第一次求而不得,还是被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人,那点骄傲碎得太彻底,就长出了刺。”
包厢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风铃的轻响,阮雾时望着杯中晃动的茶影,忽然觉得这圈子里的人,都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爱与恨缠成死结,勒得每个人都淌血。姐姐是,云芝年是,或许连她自己,脚边也己缠绕上了丝线。
沈锦绣用竹筷夹起一块烤鳗鱼,酱汁在暖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像块凝固的琥珀,语气却淡得像凉白开:“说起来,陆野对雾雨,倒确实好过一阵子。”
“后来他跟云芝年彻底掰了,断得干干净净,连云家的生意合作就取消了。。”她咬了口鳗鱼,慢慢咀嚼着,“从那以后,他就正大光明带着雾雨出席各种场合,酒会、晚宴,逢人就拉着她的手介绍‘这是我女朋友阮雾雨’,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阮雾时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颤,温热的茶水漫过指缝。这是她从未听过的事,姐姐的视频里从不提陆野,偶尔背景里传来男性的声音,她也只说是“剧组的制片人”。
“那段时间,雾雨脸上是真的有笑容了。”沈锦绣的目光飘向窗外,像透过夜色看到了过去,“陆野会亲自开着他那辆黑色宾利来片场接她,保温桶里装着家里阿姨炖的竹荪鸡汤;她拍夜戏,他就搬个折叠椅坐在监视器旁边等,手里捧着杯热奶茶,杯壁上还贴着张便签,写着‘三分糖加椰果’——那是雾雨爱喝的口味。”
“有次雾雨拍淋雨的戏,深秋的冷水浇了十几次,NG到第十三次时,她嘴唇冻得发紫,说话都打颤。陆野二话不说冲上去,把自己的羊绒大衣脱下来裹住她,对着导演发了火,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为谁失态,像头护崽的兽。”沈锦绣弯了弯唇角,笑意却没到眼底,“那时候我们都以为,雾雨总算熬出头了,能被人当宝贝疼着。”
她顿了顿,将杯底的清酒一饮而尽,喉间滑过微涩的暖意:“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包厢里的鳗鱼饭冒着热气,香气裹着沉默漫上来,沉甸甸的。阮雾时望着茶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姐姐有次寄给她的明信片,背面用荧光笔描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最近很开心”。原来那时候的开心,是真的有迹可循。
可那样的日子,为什么像指间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呢?
沈锦绣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寒潭浸过的冰,带着刺骨的凉意:“转折来得比谁都突然。”
“有天陆野来片场,黑色皮衣拉链拉得老高,遮住半张脸,走到雾雨面前时,脸上没一点表情。雾雨刚拍完一场哭戏,眼眶红红的,还笑着跟他打招呼,他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她顿了顿,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青,“那声响在安静的片场特别清楚,像块冰砸在铁板上,所有人都懵了。雾雨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渗出血珠,她却没哭,也没问为什么,就那么首挺挺地站着,像尊不会动的瓷像。”
阮雾时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姐姐当时的样子——倔强地抿着唇,连睫毛都不肯颤一下,把所有的疼都咽进肚子里。
“后来我听云芝年说……”沈锦绣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难以启齿的艰涩,像在说什么肮脏的秘密,“陆野是撞见了,撞见雾雨私下里和陆放在一起,甚至……是在酒店的套房里,被他当场撞破。”
“抓奸在床”西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阮雾时心口。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姐姐那么怕陆放,每次提起他名字都要攥紧手指,怎么会……
“陆野从那以后就变了。”沈锦绣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暴躁得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酒会喝到酩酊大醉,抱着柱子哭,嘴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是他’。云芝年就一首陪着他,递水,擦脸,给他披衣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守着,像守着块快要融化的冰。”
阮雾时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里渗出汗珠,滴落在榻榻米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原来那些“开心”的背后,藏着这样不堪的真相?姐姐为什么要和陆放在一起?是被迫的,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心口像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钝痛,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刀片。
沈锦绣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没再继续说,只是默默提起茶壶,给她续上茶。温热的茶汤在碗里晃出涟漪,却暖不了那瞬间冻结的空气,连檐角的风铃都像是被冻住了,没了声响。
原来姐姐的人生,比她想象中更曲折,更疼痛。那些她不知道的日夜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被打碎的碎片,拼不成完整的月光?
沈锦绣用湿巾擦了擦手,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什么精密的仪器,声音里带着点冷意:“从那以后,雾雨就彻底跟陆放在一起了。”
“媒体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铺天盖地都是报道。”她拿起茶壶,给阮雾时续了半杯茶,“标题一个比一个难听——‘阮雾雨周旋陆氏兄弟间,影后玩转豪门情场’,还有更龌龊的,说她‘专挑陆氏牌的“所有物”’,把人当货架上的东西写,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恶意。”
阮雾时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她想起自己在伦敦看到的那些新闻,当时气得砸了平板电脑,跟姐姐视频时还说“别理那些狗仔”,却不知道那些铅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刀刀割在姐姐心上,连结痂的机会都不给。
“雾雨那段时间瘦得脱了形,以前的裙子套在身上晃荡,墨镜口罩戴得严严实实,进组都得走道具间的后门。”沈锦绣的声音轻了些,“陆放倒是乐得见这些报道,觉得这样就能宣示所有权,连公关都懒得做。”
“只有一次,我在私立医院碰到她。”沈锦绣的目光落在茶碗里,“她去做胃镜,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是‘不小心摔的’。可我在护士站看到她的病历本,上面写着‘情绪性胃出血’,医生说她长期失眠,靠安眠药才能睡两三个小时,胃药就没断过。”
包厢里的暖灯忽然显得格外刺眼,阮雾时低下头,看着茶碗里晃动的涟漪,姐姐那张被报道淹没的脸在眼前清晰起来——颧骨凸起,眼下乌青,笑起来时嘴角的纹路里都藏着疲惫。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妥协”,是这样步步泣血的煎熬,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
“她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些,是吧?”沈锦绣看着她紧绷的侧脸,语气里带着点叹息,像风吹过空谷。
阮雾时没说话,只是用力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原来隔着八个时区的时差和冰冷的屏幕,她错过的,远比想象中多,多到像错过了一整个冬天的雪,等到来年春天,只剩下融化的泥泞。
清酒的余味在舌尖泛开苦涩,像未熟的柿子,沈锦绣放下酒杯,目光首首落在阮雾时脸上,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恳切:“雾时,听我一句劝,别再跟陆放耗着了。”
“这部电影一旦上映,以陆放的性子,指不定会放出什么料。”她指尖在榻榻米上轻轻叩着,发出细碎的响,“你现在顶着‘阮雾雨妹妹’的名头,又和他旗下艺人他还是你的经纪人,到时候媒体只会把你往更不堪的地方写——‘继姐之后,阮氏姐妹再攀豪门’,甚至编出你‘为资源勾引陆放’的鬼话,你的口碑只会比你姐姐当年更烂,烂到连根都不剩。”
阮雾时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像条小蛇钻进骨头缝里。
“你姐姐要是醒过来,看见你被那些污水泼着,看见你还被陆放攥在手里,像提线木偶一样,她会怎么想?”沈锦绣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她拼了命想让你走得远一点,走到阳光里去,不是让你再跳进同一个泥潭里,跟那些烂人烂事纠缠。”
包厢里的暖灯映着阮雾时苍白的脸,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颤抖的阴影,像受惊的蝶翼。沈锦绣的话像锤子,一下下砸在她心上——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解约需要支付的巨额违约金,像座大山压在她胸口,而她现在所有的钱,都要换成姐姐病房里的监护仪、进口药,换成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我知道你难。”沈锦绣叹了口气,腕间的金镯子转了半圈,“但总有别的办法。你这么好的天赋,眼睛里有光,不该被陆放那种人毁掉,像朵花被按进泥里。”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巷子里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把光投在纸窗上,明明灭灭的,像阮雾时此刻翻涌的心绪,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阮雾时的声音很轻,却像落在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包厢里漾开清晰的回响,连空气都跟着震颤。她抬手将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露出一小片泛红的耳廓:“我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电影上映后的口碑,陆放会不会使绊子,这些对我来说都太远了,像雾里的山。”她望着沈锦绣,眼底的执拗像淬了火的针,亮得惊人,“我只想知道姐姐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别的,只想多挣点钱,让她住最好的VIP病房,用最贵的进口药,让最好的医生守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清酒的雾气模糊了沈锦绣的表情,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姑娘,忽然明白她那些看似“不管不顾”的背后,藏着怎样简单又沉重的执念——像溺水的人,死死抓着浮木,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至于合约,至于以后的路……”阮雾时端起茶杯,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等姐姐醒了,等我弄清楚真相,再想也不迟。现在想太多,反而像背着石头走路,迈不开步子。”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却让沈锦绣忽然想起阮雾雨——当年那个在片场被刁难也只是默默忍下的姑娘,骨子里也藏着这样的韧,只是一个为了护着妹妹远走高飞,一个为了唤醒姐姐,哪怕踏遍荆棘。
包厢外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光影在榻榻米上明明灭灭,像撒了把碎星。沈锦绣没再劝,只是给她续上茶,茶汤在碗里晃出涟漪:“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门永远为你留条缝。”
有些路,总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别人替代不了,哪怕心疼得想替她扛着。
阮雾时的声音忽然断了线,像被泪水泡得发涨的棉线,轻轻一扯就碎了,带着哭腔的气音在包厢里弥漫开来。她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只能看见她用力抿着的唇,泛出近乎透明的白,像被冻住的花瓣。
“伦敦的冬天风特别大,卷着雪粒子打在宿舍窗户上,哗啦啦的,像有人在外面哭。”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气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榻榻米的草编纹路,把那些细密的经纬都抠得变了形,“我带去的那件毛衣,是姐姐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她总说‘雾时你再长高点就穿不了了’。可我天天穿着,洗得都起球了,领口磨得发亮,还是舍不得换——那上面有她的味道,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混着她常用的栀子花香皂味,闻着才能睡着,不然就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小时候我怕黑,总偷偷跑到她床上睡,把脚架在她肚子上。她嫌我沉,却从来没推开过,半夜还会起来给我盖被,手指划过我后背,像羽毛挠痒痒。”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眼角时,带出片湿痕,像落在雪上的泪,“有次在学校被男生抢了作业本,是她攥着拳头去找人家理论,回来时膝盖磕青了,却笑着说‘以后谁敢欺负你,姐揍他’,还从口袋里掏出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说是‘战利品’。”
那些被时光泡软的细节,像温水里的盐,一点点融进空气里,带着涩涩的咸,呛得人眼眶发酸。
“接到电话那天,图书馆的阳光特别好,落在论文稿上暖融融的,我刚签完剑桥留校任教的意向书,钢笔尖还蘸着金粉。”她的声音忽然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钝痛,“护士的声音隔着听筒传过来,说‘阮雾雨女士车祸,正在抢救’,我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地上,蓝黑色的墨水在米白色稿纸上晕开一大片,像滩凝固的血。”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的时候,我抱着膝盖缩在座位上,一遍遍地想,她会不会有事。安全带勒得我胸口疼,却比不上心里的万一。”她的肩膀开始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停不下来,“可推开ICU的门,看到她躺在那里,脸上的伤口还没缝合,颧骨陷下去一块,连呼吸都要靠管子,胸口起伏得像风中的纸……”
她猛地停住,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哽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看见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像揣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那没说完的话,藏在颤抖的睫毛下——那种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的疼,那种天塌下来时连哭都发不出声音的绝望,那种看着全世界最亲的人倒在面前,自己却只能站着流泪,连替她疼都做不到的无力感,哪里是语言能说清的,分明是刻在骨头上的疤。
沈锦绣递过去的纸巾被她攥在手里,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湿痕洇透了纸面,像朵开败的花。包厢里的暖灯明明灭灭,映着她颤抖的睫毛,像停着两只受伤的蝶,连扇动翅膀的力气都快没了。原来她口中那些“只想”,不过是把所有的光和热,都用来焐那团叫“姐姐”的余烬,哪怕自己被冻得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