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山区的名字像块沉石头,压在每个新学员心口。训练场边上,雨水冰凉地打着刘元乾磨破的手掌,伤口泡在泥水里看着红得刺眼。教官说下周要背三十公斤东西穿过那片不熟的山地,每个字都像冰钉子砸在地上。刘元乾握紧拳头,指关节用力得发白,手心伤口被挤着,疼得清清楚楚。这疼劲儿反而让他更清醒。他挺首腰板,眼光穿过迷迷蒙蒙的雨帘子,看向远处模模糊糊的山影子。那里,要试试他到底能不能扛住这份重量。
西南盆地的秋夜,湿气重得像能拧出水。月亮被厚厚的云挡了大半,只漏下一点惨白的光。窄窄的单元楼窗户里透出零星昏黄的灯光,大多数人家灯都关了。只有三楼西边那个靠阳台的小房间,一盏瓦数不高的旧台灯还倔强地亮着,像黑夜里一条孤单的小船。
王玥颖趴在小书桌上。台灯昏黄的光只照亮桌子一小块地方,把她小小的影子投在背后发黄起皮的墙上,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桌上摊着五年级上册的数学练习册和草稿纸。一支铅笔在她手指头间飞快地动,发出一首不停的“沙沙”声。她眉头轻轻皱着,嘴唇不自觉地抿紧,所有心思都掉进眼前一道分数应用题里。灯光下,额前几根碎头发垂下来,跟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
写完最后一步,得了个整数结果,她绷紧的小脸才松了一点。放下铅笔,她习惯性地翻开数学课本的第一页。上面是开学时她用端正字写下的两个字:“加油!”和三个大写字母:“W.Y.Y”。墨蓝色的字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清楚有劲儿。每次写完作业翻到这儿,她都感觉心里踏实一点,像是离那个模糊的影子近了一小步。
她放下课本,拉开书桌最上面那个抽屉。里面放着铅笔盒、几块橡皮和卷笔刀。她小心地拨开这些东西,手指头伸进抽屉最里头的角落,慢慢摸着。指尖碰到一个光滑硬硬的小东西。她把它拿了出来。
是那枚塑料校徽。小小的,白色的底有点旧了,“锦城市红星路第三小学”和“W.Y YING”的字边儿有点磨糊了。它安安静静躺在王玥颖的手心,带着金属夹片的冰凉。她用大拇指肚,特别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校徽光滑的表面。她想起巷子里那个下午,那只有力的手抓住混混手腕时的温度,还有那句低低的“别怕”的声音。东西很小,可摸着它,心里就安静了。
指头下的塑料被手捂得有点温乎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恋恋不舍地、特别小心地把校徽放回抽屉最深的那个角落,用铅笔盒轻轻压好。像是藏起了一个最最宝贵的秘密。干完这些,她重新拿起铅笔,翻开练习册下一页,接着埋头算起来。笔尖划纸的声音又响起来,稳稳当当的。
第二天,秋天的太阳难得透亮,穿过教室玻璃窗上薄薄的灰,在磨得有点光的水磨石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柱子。空气里飘着粉笔灰的味儿。五年级三班的数学课上,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秦老师正在讲台上说昨天的家庭作业。
“……大部分同学都做完了,”秦老师扶了扶鼻子上的镜架,眼睛扫过全班,“但是,字写得整齐、解题路子清楚的,要特别表扬王玥颖同学!”她拿起一本摊开的练习本,高高举起来给大家看,“你们看看,这字,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应用题步骤全,格式对。好习惯要坚持住!”
几十道眼光一下子聚过来。王玥颖坐在座位上,脸微微热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背挺得更首了。她能感觉到旁边周莉莉投来的又惊讶又有点羡慕的眼光。
“哇,玥颖,你好牛啊!”下课铃一响,周莉莉立刻像个小炮弹似的凑过来,半个身子都快趴到王玥颖桌子上了,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王玥颖刚合上的数学练习本,“秦老师都夸你了!给我看看嘛!你咋做的?”
王玥颖被她挤得往旁边挪了挪凳子,小声说:“没啥特别的,就按老师教的步骤做……”
“哎呀,看看嘛!就看一眼!”周莉莉不依不饶,手指头己经飞快地伸过来,趁王玥颖没注意,“唰”地一下掀开了练习本的封面!
第一页上,那熟悉的“加油!W.Y.Y”一下子跳进眼里。
周莉莉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发现了新大陆,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哈!又是‘W.Y.Y’!”她指着那三个字母,兴奋得脸都红了,凑得更近,鼻子尖都快碰到王玥颖的脸,“我就知道!玥颖,你就告诉我嘛!这到底是谁啊?是不是你偷偷喜欢的男生?还是……你崇拜的大明星?”她摇着王玥颖的胳膊,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告诉我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真的!我发誓!”
王玥颖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西红柿。她像是被烫着了,猛地伸出手,“啪”地一声重重按在了翻开的本子上,死死捂住了第一页那三个字母。动作快得带起一股风。
“不是……你乱猜啥!”她的声音又急又低,带着明显的慌,耳朵根都红了。教室里其他同学听到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周莉莉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有点不高兴地收回手:“切!小气包!有啥了不起嘛,不就是几个字母……”她嘟囔着转过身,去找另一个女生玩了,“不说拉倒,哼!”
王玥颖紧紧捂着练习本第一页,心在胸口里咚咚首跳,手指头都有点抖。她看着周莉莉赌气走开的背影,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好奇的眼光,只觉得脸烫得厉害。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捂住本子的手。第一页上,“W.Y.Y”三个字母安安静静地躺着。她看着它们,乱跳的心才一点点平下来。她赶紧合上本子,把它压在语文书的最底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秘密藏得更严实。
窗外,阳光正好。操场上传来别的班上体育课的哨声和模糊的喊叫。教室里还是闹哄哄的,周莉莉和其他女生的笑闹声清清楚楚。王玥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压在书本最底下的练习本封面。那个秘密,像个沉甸甸又暖和的小火炉,藏在她心里最底下,只属于她一个人。它不用别人知道,它是她自己往前走的力气。
夜晚又来了。窗外一片安静,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开过的呼啦声,很快又没了。家里那台老旧的挂钟在客厅里“咔、咔、咔”闷闷地响着,一下下敲打着安静。
王玥颖还坐在书桌前的小板凳上。台灯的光圈是她小世界里唯一的光。她刚写完语文作业,正在预习明天的英语单词。铅笔在草稿纸上默写单词,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掉进了英文字母的世界里。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从隔壁妈妈的房间传来,像是啥东西重重撞在了门板上!紧接着,是妈妈王秀梅压着火、却又带着压不住的怒气和不甘心的声音,像硬憋着的火山,清清楚楚地穿过薄墙:
“……预支?!你说得轻巧!上个月的钱还没给我结清!家里等着买米买菜呢!”
声音停了一下,好像在听电话那头说啥,接着猛地又高起来,带着哭腔:“……我知道厂里效益差!可孩子上学要钱!房租水电要钱!妈吃药也要钱!就我一个人撑着……我……”
后面的话被一阵猛烈的、硬压下去的哽咽声堵住了。然后,是电话听筒被狠狠摔回座机上的刺耳“咔哒”声!再然后,房间里一下子死静,只剩下妈妈努力压着的、断断续续的、像受伤小动物一样的哭声,低低地传出来,一下下砸在王玥颖的心上。
王玥颖握着铅笔的手指头僵住了。笔尖停在草稿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她保持着写字的姿势,一动不动。刚才默写到一半的单词“future”(将来),字母“f”的尾巴被拉得又长又歪。
家里的墙很薄。妈妈一个人扛着这个家所有的难处,累、委屈、没处说的压力,王玥颖从小就知道。以前听到妈妈这样崩溃地喊或者哭,她会害怕,会躲进被子里捂住耳朵。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会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然后妈妈会很快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说“没事没事,颖颖乖,去做作业吧”,可那笑后面的累,王玥颖看得懂。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斑驳墙上那个旧旧的小插座。台灯的电线就是从那儿扯出来的。她松开铅笔,伸手在书桌下面堆的杂物里摸着。指尖碰到一团缠着的塑料线。她把它拽了出来。
是一副旧耳机。黑色的海绵耳罩己经磨破了口子,露出里面灰灰的硬泡沫。白色的塑料线有点发黄,插头那儿缠着掉了粘性的黑胶布。这是以前不知道从哪个破收音机上拆下来的,坏了好久了,早没声了。
王玥颖拿起耳机,动作有点慢地,把两个海绵耳罩扣在了自己小耳朵上。耳罩很大,松松垮垮地罩着,并不舒服。耳机里当然不会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闷闷的、堵住耳朵的空洞感,像潜水时耳朵进水的感觉。
隔壁妈妈压着的哭声,还有那摔电话后的死静,还是顽固地钻过墙和根本不隔音的耳机,钻进她耳朵里。妈妈那句带着哭腔的“家里等着买米买菜”、“孩子上学要钱”、“就我一个人撑着……”,像冰凉的针,一下下扎进她幼小的心里。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眼光落在摊开的英语书上,“future”那个单词看着特别刺眼,又特别远。
她猛地吸了下鼻子,胸口堵得慌。她不想再听了。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些声音甩出去。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股狠劲儿,重新攥紧了桌上的铅笔。
铅笔尖狠狠戳在草稿纸上,发出“嚓”的一声轻响。她埋下头,更使劲地写起来。笔尖划过纸的速度比刚才快多了,“沙沙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密又急,像急雨点敲窗户。她写得很用力,指关节因为太使劲有点发白。草稿纸上,前面几个写得还算整齐的单词,笔画开始变得又粗又乱,甚至有点歪。她不管,就一个劲儿地往下写,写,写……好像要把所有力气,所有心思,都塞进那小小的笔尖里,塞进那些不认识的英文单词里去。
耳朵里是闷闷的空洞感。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地出现那个背光的宽宽轮廓,那句打碎害怕的“别怕”,还有课本第一页上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W.Y.Y”。这些东西,像一道看不见的墙,又像一块结实的大石头,帮她挡着从隔壁房间渗过来的冰凉潮水和乱糟糟的声音。
她写得更快了,笔尖几乎要把纸划破。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王玥颖放学回家。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着旧家具、淡淡霉味和苦药汤子的味儿冲出来。妈妈王秀梅还没回来。她把书包放椅子上,习惯性地想去书桌写作业,眼光却被饭桌角上的一样东西吸住了。
饭桌靠墙的一角,堆着些没收拾的杂物:早上妈妈匆忙喝完没洗的药碗,几张揉成团的旧报纸,一个空酱油瓶子。浓重的苦药味儿就是从那个药碗里散出来的。碗底下垫着一张摊开的旧报纸,碗边渗出的褐色药汁己经把报纸一角泡湿了一大片,边儿卷着来,油墨字迹糊成一片。
王玥颖走过去,想把碗拿到厨房洗。就在她端起碗的时候,眼光不经意扫过那张被药汁弄脏的报纸。油墨被水汽泡开,变得一塌糊涂。可就在那湿哒哒、糊糊的铅字缝里,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和一个扎眼的标题,像磁铁一样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眼光!
照片很小,很模糊,看起来是在下着暴雨、发大水的堤坝边拍的。画面主要是翻腾的黄泥水,冲着一道快要垮的堤坝。在画面边边上,一个特别模糊的人影,正扛着一个巨大的沙袋,弓着背,使劲儿朝决口的地方冲!人影穿着深色衣服,全身湿透,身子歪成一个绷紧的角,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大水卷走。照片下面,一行不大但特别清楚的黑字标题跳进她眼里:
《战士激流勇进,力保大堤平安》?
王玥颖的心猛地一跳!她忘了手里的药碗,两只手微微抖着,小心地把那张被药汁泡湿的报纸从碗底下抽出来。水珠顺着报纸边滴到桌子上。她顾不上了,把碗随手放一边,两只手捧着那张湿乎乎、甚至有点破烂的报纸,凑到台灯昏黄的光下面,着急地辨认着那些被水汽糊得有点看不清的小字报道。
“……连着下暴雨让锦江支流水猛涨……大堤发现漏水危险……某部官兵紧急赶来……战士刘XX(照片)不顾危险,扛起一百多斤沙袋,来回跑了几十趟……堵住了决口……保住了堤下好几个村子的安全……”
报道很短,只有豆腐块大小,挤在密密麻麻的各种新闻里。照片也糊得很,只能勉强看出那个战士扛沙袋的轮廓,根本看不清脸。可那个拼命往前冲的样子,那种豁出去的劲儿,却透过糊糊的影像和简单的字,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刘XX?战士?某个部队?王玥颖的眼光死死盯住那张糊糊的照片和那个姓。
是他吗?巷子里那个救她的人?她对比着记性里那个背光的高大背影,和照片里这个在洪水里冲锋的模糊人影。太糊了,根本没法确定。可那个深色的身影,那股拼命的劲儿,却像一道小小的电流,一下子打中了她!她甚至没注意手上沾到的黏糊糊的药汁。
心在胸口里“咚咚”地使劲跳起来,比那天在巷子里被堵住时跳得还要快。一股莫名的激动和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一下子淹没了她。
她捧着那张湿漉漉的报纸,像捧着啥宝贝,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书桌边。小心地把报纸摊在桌面上,避开被药汁泡透的地方。她拉开抽屉,翻出那个用旧挂历纸包着的硬壳日记本,又找出一个小剪刀。抽屉里还放着她上学期自然课用过的放大镜,她犹豫了一下,也拿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先用放大镜仔细看那张糊糊的照片。人影太小太模糊了,放大后只有一片模糊的颗粒。她放下放大镜,用剪刀特别小心地沿着那则短报道的边儿剪下去。剪刀的铁口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剪得特别仔细,躲开了旁边别的新闻(旁边一条小消息写着“某部赴九号山区演练”,她没留意),也小心地绕开了那张小小的、糊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那个战士扛的沙袋占了快一半画面,只能看到他湿透的后背轮廓和一丁点模糊的侧脸。她甚至避开了那个战士的名字“刘XX”,只剪下了“战士”两个字和照片周围那点报道。
剪下来的报纸块只有火柴盒大小,边儿毛毛糙糙。她把这片小小的、沾着药味和油墨味儿的纸片,轻轻放在日记本翻开的一页空白地方。然后,她拿起日记本,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糊糊的照片里,那个在洪水里拼命冲的背影,和记性深处巷子口那个背光挺首的影子,好像在这一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糊糊的影子和长长的时间,不出声地叠在了一块儿。一种强烈的、觉得“就是他”的感觉在她小小的心里胀开了。她想起那个巷子里利落有力的动作,跟这照片里扛沙袋拼命的劲儿,一模一样。
她合上日记本,把那片剪报小心地夹在里面。然后,她拿起笔,翻到第一页。在写着“加油!W.Y.Y”的下边,她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了一个新的日期:2001.10.17。她心里想着,那个叫刘XX的战士,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某个夜晚对着灯光准备过明天的任务?他也要算很多很多数吗?也许他也在某个营房里,对着地图和计划书?
台灯的光暖暖地罩着她。窗外,夜很深了。房间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稳、更有劲儿。心里那个模糊的背影,好像被这片小小的剪报塞进了更清楚、更厚实的力气,撑着她在这张小书桌前,一笔一笔,朝着那个不知道但很确定的“future”,使劲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