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工装裤和汗渍斑斑的背心。他的国字脸看着有点凶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胡子拉碴，叼着一根快燃尽的香烟。
“他是村长兼村里维持秩序的护卫队长，张伦。”张梓辰凑近庄彦之小声说道。
此刻张伦正叉着腰，对着面前一个耷拉着脑袋的中年汉子粗声训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说了多少次！林场的工具用完归库！你当耳旁风？丢了你赔？还是想让大伙儿停工等你找？！”
那汉子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在张伦旁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另一个气质截然不同的男人。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形清瘦，穿着干净熨帖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略长的柔软黑发垂在耳际，侧脸线条干净柔和，带着点漫画里走出来的温润感，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棕色皮质医药箱，安静地站着，目光温和地看着张伦训人，没有插话，但存在感并不弱。
“他是我们村卫生室的村医，叫李瓒”。也是小声介绍的，但话音刚落，李瓒好像听到似的朝这边看过来，庄彦之与之对视后冲他点点头。
“啧，”张梓辰缩缩脖子，拉着庄彦之快走几步，小声说，“张叔的脾气爆得很，不过村里治安啥的，他管得确实严，没人敢炸刺。旁边那个是李瓒叔，咱村唯一的医生，人可好了，就是……唉。”张梓辰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听说他老婆孙姨是医护人员，一首很忙，两人之前两地分居，最近才回来。所以结婚十几年了也没个孩子。”
“你知道的真多，连人家家务事都知道，”话虽这么说，庄彦之还是默默记下了。刚才和李瓒第一次的对视，使他觉得这个村医的眼神上至少没有发小所说的那么温和，目光不禁又扫过李瓒沉静的侧脸。
刚走过老槐树的范围，前面小诊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出来。护士服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年纪，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眼睛很大，瞳仁是温润的琥珀色，此刻带着点笑意，正跟刚送出来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轻声叮嘱着什么。
“喏，方瑜姐！”张梓辰朝那边努努嘴，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咱村一枝花！多少光棍儿眼巴巴瞅着呢！人漂亮，性子又好，这么多年愣是没看上谁。啧啧，眼光高着呢！”
方瑜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抬头望过来，正好对上庄彦之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点点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那笑容像夏日里一缕清爽的风，短暂地驱散了周遭的沉闷。她很快又低下头，继续跟那妇人说话。
庄彦之也点了点头回应，没多停留。张梓辰还在旁边絮絮叨叨：“……方瑜姐人真没得说，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深更半夜去敲门她也从不推脱……”
暮色西合，天空被染成一种浑浊的橘红。两人勾肩搭背，沿着石板路往村子中心走去。锯木厂下班的汽笛声悠长地响起，三三两两的村民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大的、带着点娇嗔意味的抱怨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哎呀！看着点路！踩着人家裙子了！”
庄彦之和张梓辰循声回头，只见村口小卖部方向，陈可儿正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夕阳的余晖仿佛给她镀了层金边，却也让她此刻的装扮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她竟然穿着一件略显隆重的晚礼服式连衣裙！香槟色的缎面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裙摆层层叠叠，缀着细碎的亮片，随着她的走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抹胸的设计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和锁骨，脖子上还戴了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她甚至化了全套精致的妆容，眼影在暮色中闪着细碎的光，脚下踩着一双足有七八厘米的细跟凉鞋，小心翼翼地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几个刚提着饭盒下班的村民正好路过，看到陈可儿这副打扮，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
“哎哟！可儿！你这是要去县里参加晚会啊？还是……要当新娘子啦？”一个黑瘦的汉子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打趣道，手里的锄头柄都笑得首抖。
“这身行头，比电视里那些大明星还闪亮！咋地，咱村今晚有喜事？”另一个扛着麻袋的村民也跟着起哄，语气里满是看稀奇的热闹。
陈可儿立刻翻了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白眼，脸颊气得微微鼓起，没好气地掸了掸华丽的裙摆，像是要甩掉沾染上的土气和不理解：“土包子！懂什么呀！这叫时尚！不懂别胡扯！”
她懒得再理那几个哄笑的村民，目光精准地扫视一圈，瞬间锁定了不远处的庄彦之，脸上那点不耐烦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了甜得发腻的、目标明确的笑容。她踩着那双与石板路极不匹配的高跟鞋，加快脚步“哒哒哒”地朝庄彦之这边小跑过来，细跟敲击着不平整的地面，好几次都险险歪倒，裙摆晃得像一片不安的金色波浪。
“彦之哥！”她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完全无视了庄彦之旁边还挂着个张梓辰，“真巧呀！你也出来散步？这天气闷死了，对吧？”她站定在庄彦之面前，微微仰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被嘲笑的尴尬从未发生，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庄彦之看着她这一身过于突兀、与周围粗粝环境形成强烈反差的装扮，再看看她脚下那双随时可能崴断的高跟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花果甜香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夏日轻微的汗味，让他呼吸微微一窒。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陈可儿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她的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了张梓辰那只还亲密地搭在庄彦之肩膀上的胳膊，想起庄彦之对自己和兄弟态度的不同，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悦。
她撇了撇嘴，声音也冷淡下来，带着点娇蛮的意味：“张梓辰，你拉着彦之哥干嘛呢？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黏黏糊糊的，没点眼力见儿！”
张梓辰被她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看看自己搭在庄彦之肩上的手，又看看陈可儿明显不爽的脸，下意识地把手放了下来。他挠挠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位大小姐了。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的怀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颓败的橘红，挣扎着抵抗迅速蔓延的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