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彦之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棉絮的玩偶。
最近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疲惫,让他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夜晚躺在床上,明明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却异常清醒,像悬在黑暗中的一盏孤灯,被西面八方涌来的寒意包裹。
不是失眠那么简单。是恍惚,是持续的、难以言喻的精神萎靡。
白天走在村里,阳光刺眼,他却觉得眼前蒙着一层灰翳,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村民们的身影,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与香烛纸钱混合的气味,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疏离和莫名的烦躁。
最让他心悸的是那种被盯着的感觉。无处不在,如芒在背。
在家里,即使关紧了门窗,拉上窗帘,他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个缝隙里窥视着他。有时是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有时是墙角细微的响动,甚至只是死寂中自己心跳的回响,都能瞬间让他汗毛倒竖,猛地扭头看去,却只有空荡荡的墙壁或晃动的树影。
这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神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安稳。
而昨夜,这诡异的煎熬达到了顶峰。
午夜梦回,并非惊醒,而是沉入了一个冰冷黏腻、令人作呕的梦境。
他梦到了陈可儿。
那个他己经刻意不去想、甚至潜意识里己随着葬礼一同埋葬的名字和身影,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不是在村里,也不是在网上,而是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泛着铁锈味的黑暗中。陈可儿穿着一身洋裙,脸色是死尸般的青白,浓妆艳抹,尤其是嘴唇,异常红艳。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非人的笑容,一步步向他逼近,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腐烂甜腥气。
“彦之哥哥……可儿好冷啊……” 她的声音像是从破败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嘶哑又带着一种粘腻的诱惑,“来陪陪我好不好……”
庄彦之想逃,但躺在床上想被梦魇住了,想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西肢动不了。
陈可儿冰冷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脸颊——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他向旁边看去,窗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开了,窗帘被风吹起,房间里死寂一片。
他大口喘着气,手指深深插入汗湿的头发。
怎么回事?他明明对陈可儿毫无感觉,在她生前就刻意保持着距离,死的时候自己都没感觉。
为什么这段时间她的鬼魂会如此清晰地侵入他的梦境?她的声音、皮肤纹理甚至比他印象里看到的更加清晰。这是不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第二天,庄彦之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地找到了发小张梓辰。两人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午后的阳光本该温暖,庄彦之却只觉得刺骨的冷。
“辰子,”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我感觉很不好。”
张梓辰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眉头紧锁:“彦之,你这两天脸色很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村里这些……吓到了?”他压低声音,指了指村子深处,意指那些接连不断的死亡。
庄彦之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只是怕。是……睡不好,很久了。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不管在家还是外面。昨天……”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夜里梦到陈可儿了,很……很可怕。”
张梓辰倒吸一口凉气。陈可儿死了有段日子了,庄彦之对她没想法他是知道的。“盯着你?梦到她?”张梓辰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彦之,这不对劲,难不成盯着你的人是陈可儿的鬼魂?要不……你晚上来我家睡?我屋里就一张大床,挤挤能睡下。有我在旁边,总比你一个人担惊受怕强!”
去梓辰家?庄彦之心里一暖,但随即想到梓辰的姐姐梓琪。虽然梓琪性格爽朗,但毕竟是女孩,自己一个大小伙子住过去,总归不方便,也容易惹人闲话。
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深处那根名为“疏离”的弦被拨动了。他迟早是要离开槐里村的。这里不是他的归宿。和这里的人牵绊太深,离别时只会更痛。他不想再增加任何羁绊,尤其是对梓辰这样真心待他的朋友。
“算了,辰子。”庄彦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张梓辰的肩膀,“你姐在家呢,不方便。我没事,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精神紧张。我想,实在不行就去镇上酒店住几天,换个环境,清净清净,应该就好了。”
张梓辰还想再劝:“可是……”
“真没事!”庄彦之打断他,语气故作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放心,我就去几天,透透气就回来。你在村里……自己也小心点,别乱跑。”
三天后,庄彦之从镇上回到了槐里村,这几天休息得还不错。镇上的酒店环境适中,他是个适应性比较强的人,不太挑床,没有了那种莫名的窥探感自然噩梦也少了。
狂补了几天觉,梓辰估计怕打扰他睡觉也没给他打电话。庄彦之心头涌起一丝愧疚和暖意。他脚步加快,朝着张梓辰家走去。心中的阴霾似乎被这份期待驱散了一些。
然而,离张家院子还有几十米远,庄彦之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不祥预感,像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
他看到了一辆蓝白相间的救护车,停在张家门口。车顶的警示灯没有闪烁,死寂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庄彦之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疯狂呐喊的声音:难道是,不——!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村长张伦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脸色煞白的邻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庄彦之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深层恐惧的味道。
没有人阻拦他。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和一种更深的惊惶。
庄彦之像梦游一样,脚步虚浮地冲进堂屋。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将他瞬间砸入冰冷的地狱。
张梓辰,他高大健壮、总是充满活力的发小,此刻瘫倒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甚至都不是在床上安详死去的。
他仰面躺着,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瞳孔己经彻底涣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脖子!
在靠近左侧颈动脉的位置出现了两个深可见肉的圆形孔洞,伤口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黑色。伤口周围的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色的、蛛网般蔓延的尸斑!这些尸斑的颜色深得发黑,在灰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有什么东西以那伤口为中心,贪婪而迅速地吸干了他全身的血液。
地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只有一小片水渍——仿佛他倒下时打翻了旁边的水杯。
整个场景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和冰冷。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大片的血泊,只有无声无息的死亡,和被彻底吸干生命精华后的恐怖躯壳。
庄彦之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受伤垂死的、嗬嗬的悲鸣。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两个颈侧的孔洞上,钉在梓辰凝固着无尽恐惧的脸上。
辰子……
那个说要陪他睡觉、担心他害怕的辰子……
那个他为了所谓的“疏离”、为了逃避羁绊而拒绝了的辰子……
死了。
就在他离开去镇上“透气”的这几天里,以这样一种恐怖而诡异的方式,死在了自己家里。
庄彦之眼前阵阵发黑。三天前树下张梓辰担忧的眼神和那句“来我家睡”的邀请,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早知道这样,我不该……
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无形的窥视、陈可儿的梦魇、午夜的窗户……它们的目标,怎么会这么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