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尾的丧乐呜咽,像钝刀子割着沉滞的空气,最终停在了方家那间瓦房前。方晴死了。
消息传到李瓒耳朵里时,他刚从一具因“贫血衰竭”而亡的老年尸体旁首起酸痛的腰。又一个。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方晴那苍白虚弱、却仍强撑着说“李医生,我查了,真没别的毛病”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
这么快?他心头一沉。
葬礼简陋得近乎潦草。一口薄棺停在堂屋正中,几个沾亲带故或碍于情面的邻居帮忙张罗着,气氛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麻木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李瓒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色外套,沉默地站在角落。他脸上没有惯常面对逝者时那种安抚性的、职业化的平静,更没有一丝微笑。眉头紧锁着,目光锐利地扫过灵堂里寥寥几张面孔。
不对劲。方晴的母亲,那位总是佝偻着腰、沉默寡言的颜奶奶,没有出现。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爬上脊背。他拉住一个正摆放供品的方家远房亲戚,低声问:“颜婶呢?怎么没见?”
那妇人脸上带着熬夜的浮肿,闻言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谈论瘟疫般的忌讳:“哎呦,李医生你还不知道?老太太也倒了!就前天的事儿,跟她闺女一个样儿,眼瞅着就…唉,人老了,哪经得起这么折腾?她大闺女方绘从镇上赶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里间伺候呢,听说好了一些,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李瓒的心猛地一沉。母女相继?症状相似?又是传染?
他不再停留,跟帮忙的人略一点头,转身就朝方家更昏暗、更狭窄的里屋走去。一股混杂着劣质草药、呕吐物残留和老人身上特有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灵堂的香烛味更令人窒息。
颜奶奶躺在厚厚的、颜色晦暗的被褥里,瘦小的身躯几乎陷了进去,只露出一张枯槁灰败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床边,一个面容憔悴、眉眼与方晴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妇人——应该就是大女儿方绘——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试图喂母亲。
“妈,您多少吃点,就两口,啊?”方绘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强撑的耐心。
李瓒放轻脚步走近。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锐利地扫过颜奶奶暴露在外的脖颈、手腕——皮肤松弛干瘪,布满老年斑,但没有方晴颈侧那种细小的、可疑的暗红色孔洞。
“李医生?”方绘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连忙放下碗,“您快看看我妈!这…这跟晴晴走之前简首一模一样!查了,镇上医院也说贫血,脏器没啥大毛病,可这身子眼看着就垮了,这两天她难受得厉害,连降压药都忘了吃,结果我硬拉着量血压,嘿,怪了,最近血压居然正常了,可人明明都快不行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绝望和不解,逻辑混乱,显然己被接踵而至的打击压垮。
“我来看看。”李瓒沉声道,俯身仔细检查。他翻看老人的眼皮,观察口腔,听诊心肺,动作专业而迅速。老人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认出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颜婶,别怕,我是李瓒。”他低声安抚,目光继续向下。老人的左腿蜷缩在被子里。他轻轻掀开一点被角——就在靠近脚踝上方、被裤腿和被子边缘半遮半掩的地方,一小块深色的孔洞痕迹赫然映入眼帘!
李瓒瞳孔骤缩。
他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再掀开一些,位置如此隐蔽,若非刻意寻找,极易被忽略!方绘显然没注意到这里。
“这里…什么时候伤的?”李瓒指着那血迹己干的孔洞。
方绘凑过来看了一眼,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啊…前两天好像没有?没听她说啊…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了吧,乡下地方…”她显然没意识到这伤口的特殊性,只当是老人皮肤脆弱。
李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沉默地替老人盖好腿,没有点破。
“先喂点吃的试试吧。”他退开一步,示意方绘继续。眼下,他需要更多的观察。
方绘重新端起那碗粥。粥熬得很稀,里面放了剁得很碎的青菜和鸡肉,就是普通的病人餐。她舀起半勺小心翼翼地送到母亲嘴边。
颜奶奶费力地张开嘴,抿了一小口。她枯瘦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随即眉头痛苦地皱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抗拒,虚弱地摇头:“没…没味儿…不吃…”
“妈,吃几口吧,不烫,不吃哪有力气啊…”方绘的声音带着哀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人看着女儿憔悴焦虑的脸明显心软了,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示意要自己就着碗喝。
方绘犹豫了一下,把碗小心放进母亲手里。老人颤巍巍地送进嘴里,慢慢地确实喝了进去。方绘松了口气。
半碗勉强喝了下去。颜奶奶额头上沁出虚汗,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
就在方绘刚想把碗拿开时——
“呕——!”
老人身体猛地一弓,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腹部,喉咙里爆发出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紧接着,刚刚费力咽下的那点稀粥混着黄绿色的胆汁,如同开闸的污秽洪水,猛地喷溅而出!溅在床沿、被褥上,也溅了猝不及防的方绘一身。
浓烈的酸腐气息瞬间炸开,盖过了屋里所有的味道。
“妈——!”方绘失声尖叫,手忙脚乱地去擦,眼泪终于决堤。
颜奶奶下去,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紫,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断掉。
她连呕吐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痛苦的抽搐。嘴里喃喃念着:“女儿,对不起,吐出来舒服,吐出来舒服……”
李瓒看着这一切手脚冰凉。他看着地上那摊毫无营养却引发剧烈排斥反应的呕吐物,看着方绘崩溃的脸。
“贫血”?查不出病因?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根本不是什么怪病!这是猎杀。是某种东西,在贪婪地蚕食着这个村庄的生命。从年轻鲜活的方晴,到垂垂老矣的颜奶奶,无一幸免。
而所谓医生,现在连对手是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攫住了他。这槐里村的死亡阴影,哪里是什么“老天开眼”的报应?分明是张开巨口的深渊,要将所有活着的统统吞噬。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必须更快!必须找到源头!否则,下一个被选中的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