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场带来了经济效益造福了村民,但槐里村不是每一家条件都不错。
村子另一头,靠近村尾破败老屋聚集的地方,一间低矮、光线昏暗的瓦房里,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
“死丫头!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你弟的粥碗空了?盛饭去!”一个粗哑的妇人声音尖锐地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呵斥。
灶台边,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猛地回过神。
她叫张盼娣,头发枯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用一根黄色橡皮筋胡乱扎着,露出瘦削的脸颊和一双过早刻上阴郁的眼睛。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短袖袖子都起毛了。她抿着嘴没吭声,默默拿起灶台上海碗大的粗瓷碗,走到冒着热气的粥锅旁。
锅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米粒少得可怜,大半是切碎的红薯块。她舀起一勺。
她看了一眼坐在唯一一张像样木桌旁、正捧着碗呼噜噜喝粥的弟弟——一个胖墩墩、约莫十岁的男孩。弟弟碗里的粥明显稠得多,上面还浮着几片珍贵的腊肉丁。男孩吃得满嘴油光,眼睛盯着姐姐手里的勺子,含糊不清地嚷嚷:“张盼娣多捞点红薯给我!”
张盼娣听罢手顿住了,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恨意的火焰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她没看弟弟,也没看旁边叉着腰刻薄的母亲,只是垂下眼睑,遮住所有的情绪。手腕一倾,勺子里的粥大部分倒进了弟弟伸过来的碗里,只留下小半勺稀汤寡水和几块红薯皮,盛进自己那个豁了口的破碗里。
“没用的赔钱货!磨磨蹭蹭!”母亲狠狠剜了她一眼,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勺子,亲自给儿子碗里又添了一大勺稠的,“多吃点!我儿将来可是要光宗耀祖的!不像某些人,白吃干饭!”
张盼娣端着那碗几乎全是水的“粥”,走到灶台角落一个矮小的木凳上坐下,背对着饭桌。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稀薄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却暖不了心里的冰。桌旁弟弟满足的吧唧嘴声,母亲絮絮叨叨的“多吃长个儿”的哄劝声,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朵。
她恨,恨这个永远只有弟弟吃饱的家。
恨母亲那张只对弟弟有笑意的脸。
恨父亲沉默的懦弱和偶尔落在她身上、带着同样“赔钱货”意味的叹息目光。
恨村里那些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没福气”、“命硬克家”的长舌妇。
恨那些家境比她好、能穿新衣服、能去镇上念书的同龄女孩。
尤其是陈可儿,最可恶了。
那个名字像毒刺一样扎在她心头。陈可儿,家里有钱,长得漂亮,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村里晃悠,做了网红,被一堆人围着看还不够,居然还要在网上被围观称赞。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能活得那么张扬,那么刺眼?
每次看到陈可儿穿着新裙子,像只骄傲的花蝴蝶一样从自家破败的门前走过,张盼娣就觉得一股邪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她会立刻躲进屋里最阴暗的角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用最恶毒的诅咒在心里一遍遍凌迟那个光鲜亮丽的身影:摔断腿!毁容!被车撞!怎么不去死?!
前段时间,她真的死了。
当陈可儿的死讯传来,当看到陈家人哭天抢地的样子,当那口黑棺材被抬出村子时,张盼娣躲在自家门板后面,手指死死抠着腐朽的木缝,指甲几乎折断。她心底里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腥甜味的狂喜,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意!
死得好!死得太好了!那么爱显摆,那么爱招摇,活该!那张漂亮脸蛋现在烂在土里了吧?那些新裙子烧成灰了吧?张盼娣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冲上头顶,让她浑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她拼命压抑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那一刻,她觉得笼罩在槐里村上空的死亡阴影,都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芬芳。
不止是陈可儿。那个整天在村里吹嘘儿子在城里挣大钱的王寡妇,死了。那个仗着儿子在镇上当小干部就瞧不起人的赵老六,死了。还有那个总嫌她家穷、卖东西给她都要缺斤短两的小卖部老板…听说也快不行了。
死!都死掉才好!
张盼娣端着那碗稀粥,听着身后母亲对弟弟温言软语的呵护,心头的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弥漫。她甚至觉得,这接连不断的死亡,是老天爷开眼了!是专门来收拾这些让她活得如此痛苦、如此卑微的人的!
一种扭曲的期待在她心底滋生——下一个会是谁?是那个刻薄的邻居?还是那个总用下流眼光看她的老光棍?她阴暗地揣测着,想象着他们死时的惨状,竟感到一丝病态的兴奋和解脱。
这念头让她枯瘦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饥饿和寒冷。她甚至觉得,笼罩在槐里村上空的死亡阴影,都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芬芳。死亡不就是一种净化,一种对不公命运的报复,一种…残酷而扭曲的艺术品吗?
她甩甩头站起身,动作僵硬地收拾碗筷,母亲刻薄的话语和弟弟满足的饱嗝像背景噪音一样模糊。
回到自己那间用破布帘子隔开的、堆满杂物的“房间”,张盼娣才觉得能喘口气。这里没有窗,只有屋顶几片透光的瓦片漏下一点惨淡的月光。
她摸索着从一堆破旧衣物底下,掏出一个硬纸壳做的简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张皱巴巴的、从旧报纸或不知哪里撕下来的照片碎片。她急切地翻找着,终于抽出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小照片。照片上是被偷拍的一个少年,身形挺拔,侧脸对着镜头,鼻梁很高,眉宇间带着一种与槐里村格格不入的清朗气息。
是庄彦之。
张盼娣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英俊的脸。黑暗中,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羞涩的弧度,脸颊竟奇迹般地泛起一丝少女的红晕,连带着那双常年阴郁的眼睛也短暂地亮了起来。
她想起他骑着自行车从村道上经过时,风吹起他白衬衫衣角的样子;想起他在村口小卖部买东西时,礼貌地对店主点头说“谢谢”的温和声音;想起他偶尔在河边读书,阳光落在他发梢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他不属于这个污浊破败的村子。他和陈可儿站在一起时,陈可儿那种张扬都显得俗气。
然而,这短暂的旖旎幻想如同脆弱的肥皂泡,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戳破。
她想起自己鼓起勇气,在放学的路上假装偶遇他,结结巴巴地打招呼时,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点了点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只是路旁的一棵野草,一块石头。
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张盼娣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是不是也瞧不起她?是不是也觉得她阴沉、晦气、命硬?他会不会觉得……她连陈可儿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一股强烈的自卑和怨毒猛地冲上头顶。她狠狠地将照片攥紧,坚硬的纸角硌得掌心生疼。照片上庄彦之模糊的侧脸在她眼中扭曲起来,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哼!”她低低地、充满戾气地哼了一声,将照片胡乱塞回盒子,再狠狠盖上,像要埋葬一个耻辱的秘密。她把自己重重摔在那张由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破旧的棉絮发出一股霉味。
屋外,母亲还在低声哄着弟弟,声音腻得发齁。远处,不知哪家又隐约传来丧乐声。
接连的死亡并非让所有人都陷入纯粹的恐惧。至少,对她张盼娣来说,这弥漫村中的死亡阴影,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狂欢。那些曾经压在她头上,让她喘不过气的人都什么下场,陈可儿烂在了土里,王寡妇再也吹不了牛,赵老六也抖不起威风了……这难道不是报应?不是老天爷终于睁开了眼?
下一个会是谁?她脑中闪过一张张或刻薄、或鄙夷、或猥琐的面孔。最好……是那个总用下流眼神黏着她的老光棍!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死时干瘪痛苦的样子。或者……是那个总在背后嚼舌根说她“克夫相”的邻居婆子?让她也尝尝被病魔吸干血的滋味!
一种带着毁灭的期待。她闭上眼,嘴角带着那抹扭曲的、满足的笑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梦里,她似乎穿着陈可儿那条最漂亮的碎花裙子,站在阳光灿烂的河边。庄彦之朝她走来,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