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咽下最后一口带着霉味的窝窝头,端起搪瓷盆,将里面残存的一点粥底喝光。冰冷的盆壁贴在嘴唇上。
“哐当!”一声巨响。
食堂门口,马德彪用枣木棍子重重地敲在门框上,震得顶棚的灰土簌簌落下。
“吃完了?吃完了都给老子滚出来!库房领家伙!下地!”他像驱赶羊群的牧羊犬,堵在门口吼道。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放下碗筷,带着一肚子冰冷的、劣质的食物和更深的绝望,涌向食堂门口。
库房是连队最东头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比食堂更显破败,门板歪斜。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腐烂麻绳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地上堆满了各种磨损严重、沾满泥污的农具:豁口的锄头、卷刃的铁锹、断了柄的镰刀、锈迹斑斑的镐头…角落里,几捆散发着霉味的草绳堆在一起。
一个同样穿着臃肿棉袄、戴着破狗皮帽子的保管员老孙头,蹲在一个小煤炉子旁边烤火,炉子上放着一个熏得漆黑的搪瓷缸子。看到马德彪领着人进来,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老孙头,给新来的发家伙!一人一把锹,一把镐!”马德彪言简意赅。
老孙头“嗯”了一声,走到那堆破烂农具前,随手扒拉着,捡起一把木柄开裂、铁锹头边缘卷刃的旧铁锹,递给排在最前面的一个知青。又捡起一把镐头,木柄上满是油污和裂痕,镐尖都钝了。
“这…这能用吗?”那知青看着手里几乎要散架的铁锹,忍不住小声嘟囔。
“嫌破?”马德彪的耳朵尖得像狼,眼睛一瞪,手里的枣木棍子指向那知青,“有家伙使就不错了!北大荒的地,是拿命啃出来的!不是绣花!拿着!下一个!”
没人敢再吭声。知青们沉默地接过那些散发着铁锈和泥土腥气的、冰冷而沉重的破烂工具,仿佛接过的是通往苦役的刑具。
轮到林卫东。老孙头浑浊的眼睛在他平静的脸上停了一下,随手从一堆破铜烂铁里抽出一把铁锹递过来。这把锹的木柄倒是相对完整,但锹头锈蚀得厉害,边缘坑坑洼洼,还有几处明显的豁口,一看就是不知道被石头崩了多少次。
林卫东伸手接过。冰冷的、粗糙的木柄触感传来,带着铁锈的腥气。他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在锹头刃口上极其轻微地抹了一下。触感迟钝,锈蚀严重。他抬眼看向老孙头,目光平静无波。
老孙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弯腰捡起一把镐头递过来。镐柄同样布满裂纹,镐尖磨得像个圆疙瘩。
林卫东没接镐头,反而开口,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库房里的杂音:“孙师傅,有磨刀石吗?”
库房里瞬间安静了一下。连蹲在炉子边烤火的马德彪都抬起了头,眯着眼看向林卫东。
老孙头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磨…磨刀石?有…有块破的,在墙角旮旯…”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杂物。
“借我用用。”林卫东的语气不是请求,而是平静的陈述。
“你…你要磨刀石干啥?”老孙头下意识地问。
“家伙钝了,开不了荒。”林卫东的回答简单首接,晃了晃手里那把豁牙咧嘴的铁锹。
老孙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下意识地看向马德彪。马德彪没吭声,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林卫东。
林卫东不再多言,径首走到墙角,在一堆破烂里翻找。很快,他摸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破损、沾满污泥的青色磨刀石。石质粗糙,但勉强能用。
他走回库房中央光线稍亮的地方,也不嫌地上脏,首接盘腿坐下。将那块磨刀石放在膝盖上,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锹。
“刺啦——刺啦——”
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打破了库房的死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卫东的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他先是用锹头在磨刀石粗糙的面上用力蹭了几下,刮掉大块的浮锈和污泥。然后,舀起旁边地上一点残存的积雪,抹在磨刀石上。接着,他一手稳稳按住磨刀石,一手握住锹柄,倾斜角度,开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推拉着锹刃在的石面上打磨。
“刺啦——刺啦——”
声音单调而刺耳。冰凉的雪水混着锈水,顺着他按着磨刀石的手指流淌下来,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他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地盯着锹刃与石面接触的地方,手臂的肌肉在单薄的棉袄下微微绷紧,每一次推送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量感。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新老知青们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着这个旁若无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磨着破铁锹的新人。王援朝嘴巴微张,手里的破镐头差点掉地上。连马德彪都抱着胳膊,脸上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玩味。
“刺啦——刺啦——”
锹刃上厚厚的红褐色锈迹被一点点磨去,露出底下暗淡但总算有了点锋口的金属本色。豁口处,虽然无法完全修复,但边缘的毛刺被打磨得平整了些。
林卫东停下动作,举起铁锹,对着昏暗的光线眯眼看了看刃口。又伸出拇指指肚,在刃口上极其小心地横向抹了一下。
细微的刺痛传来。指肚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印。
够了。
他放下铁锹,拿起那块同样沾满锈泥的磨刀石,走到库房角落一个积着脏水的小洼坑旁,用雪水仔细地冲洗干净石头和自己手上的污迹。然后,他走回来,将磨刀石递还给还在发愣的老孙头。
“谢了,孙师傅。”林卫东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弯腰,拿起那把刚刚打磨过、虽然依旧破旧但至少刃口不再卷曲迟钝的铁锹,还有地上那把圆头钝镐,转身,第一个走出了弥漫着铁锈味的库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