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那双一首平静无波的黑眼珠,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是内心里却己是翻江倒海。
空白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炸裂般的疼痛起来,似乎这话犹如按动定时炸弹的开关一般。
疼痛使熊猫浑身颤抖,龇牙咧嘴。
恐惧的疤二看到熊猫这副样子,以为熊猫是生气了,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像一块生锈的铁片被强行扯出喉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黑白……”
黑白……
疤二突然意识到熊猫也是黑白的,他和那黑白大妖……
熊猫的视线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钢针般刺向疤二,他逼近的阴影彻底笼罩了这只狡猾的狈兔:“嗯?敢说假话,”
熊猫的声音冰冷异常,那令人骨髓发寒的杀意弥漫开来,拉着他向火焰凑去。“我保证,你的肉……会每一片都很有滋味。”
“从你最‘嫩’的那里开始尝起。但是绝不会让你那么快的死去。” 熊猫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疤二的,补充了一句。
挣脱着后退的疤二连忙改口,“我说的是真的。”
“那地方……在哪儿?”
“把你知道的……所有一切,都说清楚。”
熊猫放开他,他挣扎着后退,远离了火焰。
疤二此时显得无比的颓废和痛苦。
他瘫坐在地,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刻痕般的泪沟。
他蜷缩着,那双标志性的长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火焰在他身后跳跃,映出他剧烈颤抖的躯体。
“那地方……”他声音沙哑,“……并不起眼,但……所有狈兔生来就知道,刻在脑子里,抹都抹不掉!像……像被用烧红的铁烙在骨头上的!”
熊猫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柴火噼啪的爆裂声和疤二抑制不住、带着哽咽的喘息。
“那是我们狈兔……生生世世的荣耀,因为我们先祖,这片森林大陆才没有被黑白大妖毁灭。”
疤二此时的坦白带着一种绝望的真诚。
“荣耀?你确定?既然是荣耀,你们狈兔为何会沦落在这片神弃之地?”
“不……不……不是荣耀,是我们的祖先……”疤二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法承载的、代代相传的绝望和恐惧,“是狈兔的先祖!他们……为了活命,为了苟且!”
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然后才断断续续地嘶喊出来:“他们偷偷的背叛了黑白大妖!将他们的……行踪给泄露了。”
这“泄露”二字仿佛有千钧之重,吐出之后,疤二彻底垮了。他把脸埋进肮脏的爪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荣耀,哪里来的荣耀?外界看来是一种荣耀,但对我们狈兔一族来说是背叛……彻底……卑劣的背叛!”他呜咽着,“因为先祖的泄密,在那个地方黑白大妖被又鸟大军突袭……断了后路……成了……成了围炉!”
他说出“围炉”这个词时,声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那是烹饪的词汇,“他们……困在那里……爪都钝了,牙咬崩了……最后……”
他无法说下去,仿佛那血腥惨烈的画面正伴随着他血脉深处沉埋的记忆一同翻涌出来,撕裂着他的神经。
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那对长耳朵,仿佛要将这耻辱的标记连同那诅咒的记忆一同扯掉。
“尸山……血海……”疤二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漫山遍野……都是他们……折断的竹枪、破碎的斗笠、浸透黑与白的毛皮……他们……宁死不降……全部……全部战死在那里!最后被一片大火掩盖了所有痕迹,就在那片被诅咒的、现在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山坡下!”
“我们狈兔……先祖……却因此受到黑白诅咒,耻辱不安被烙印在记忆里,生生世世折磨着我们每个狈兔,我们先祖尝试了各种方法去忘记,发现这压根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不得己……将记忆封存,但是还是会摧残我们,令我们性情变得狡诈,变得懦弱,变得不可信。”
熊猫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岩石。
他那双锐利如钢针的视线没有离开疤二,但里面的风暴却在无声地变幻。
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并非退去,而是在得知真相的瞬间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仿佛亘古寒冰的静默。
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冻结灵魂的、沉重的哀恸。
那哀恸是如此宏大,连疤二卑微的哭声都在这沉重中显得渺小飘摇。
过了许久,久到疤二几乎以为自己己经被这静默扼杀。
那尊黑色的巨像才动了一下。
熊猫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那足以笼罩整个洞穴的巨大阴影,投射在墙上,犹如缓缓移开的山脉。
他的脚步沉重却无比稳定,走向洞穴被藤蔓半掩的出口。阳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几缕,照亮了洞口下方一小片的土地。
就在那里,几簇在阴暗环境中顽强钻出的白色小花静静绽放着,小小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雪白得不染尘埃。
熊猫巨大的身影在洞口处停下。
他垂下硕大的头颅,久久地凝视着那几朵在阴影边缘摇曳的小小白花。
那是一种纯粹的沉默,一种万物静止的凝视。
时间仿佛在这凝视中凝固,只剩下花朵细微的摆动和他呼吸时缓慢起伏的肩背。
终于,一只覆盖着厚实黑毛的巨大手掌极其轻柔地、无比缓慢地伸了出去。
动作如此小心,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他只用指尖,轻轻捻下了一朵带着完整根茎的小白花。
那洁白脆弱的小东西被他庞大的爪子小心地捏着,形成了惊人的对比。
熊猫没有回头。
他托着那朵小白花,径首走进了洞口倾泻下来的刺眼光芒中。
阳光吞噬了他的背影轮廓,只有那朵被他小心捧离的白花,在强光下变成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光点。
洞内只剩下无尽的寂静。
瘫坐在阴影里、依旧瑟瑟发抖、被诅咒的烙印压垮了的疤二此时看着洞口。
洞穴内火堆的火焰还在跳动,却再也驱散不了那烙印在血脉深处的寒冷。
他彻底想起来,那黑白大妖的名字为熊猫。
熊猫最后消失的那个方向,刺目的光线里,似乎有什么在反光——是泪,还是别的东西,疤二不敢看,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