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头刮起的风，带着铁水冷却后的焦糊味和江水的腥咸，刀子般刮过守军士卒的脸颊。刘裕按刀立于箭垛之后，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战旗。他冰冷的视线穿透渐浓的暮霭，死死钉在浩渺长江的下游。
来了！
天际线处，先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水面上凭空生长出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庞大的阴影迅速扩大，吞噬着水天相接处的最后一线光亮。沉重的击水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喘息，由远及近，沉闷地撞击着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耳膜，也撞击着他们紧绷欲裂的心弦。
“八艚舰…”城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数十艘“八艚舰”终于显露出它们狰狞的全貌。高耸的楼橹如同移动的黑色峭壁，遮蔽了天光。包裹着湿泥厚牛皮的船体在黯淡的天色下泛着幽冷的、非金非木的光泽，密布的箭窗如同无数只窥伺猎物的眼睛。最令人心悸的是舰艏那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尖锐冲角，在浑浊的江水中犁开翻滚的白浪，首指石头城脆弱的水门！船体两侧伸出的巨桨，如同百足蜈蚣的肢节，每一次整齐划一的拍击，都推动着这钢铁与血肉构筑的战争巨兽，以不可阻挡的姿态，碾碎波浪，逼近建康！
舰体尚未完全进入射程，但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己如冰冷的潮水，漫过了石头城的城头。新募的士卒握着长矛的手在微微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连一些经历过血战的老兵，看着那从未见过的庞然巨物，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稳住！”刘裕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在压抑的恐慌中清晰地响起，“弩炮准备！火油准备！弓箭手——上弦！”一连串的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动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八艚舰”巨大的楼橹上，突然响起一片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非人的尖啸！无数赤膊的身影出现在箭窗之后，他们双目赤红，口吐白沫，脸上带着癫狂扭曲的笑容，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摇摆！正是饮下符水、陷入癫狂状态的“神兵”！
“黄神护体！刀枪不入——！”狂乱的嘶吼混杂着螺号凄厉的长鸣，如同魔音灌脑，从江面上席卷而来！
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癫狂的“神兵”竟然不顾江水的寒冷和深度，如同下饺子般，嚎叫着、推搡着，从高耸的楼橹上纵身跳下！噗通！噗通！沉闷的落水声不绝于耳！他们并非自杀，而是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奋力朝着石头城的水门方向游来！浑浊的江面上，瞬间冒起无数攒动的人头，密密麻麻，如同蚁群，带着一往无前的疯狂气势！
“放箭！快放箭！”城头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嗡——！
早己蓄势待发的箭雨，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江面攒射而下！噗噗噗！密集的箭矢入水声响起，江面上顿时绽开无数猩红的水花！
然而，令人惊骇欲绝的是，那些中箭的“神兵”，除非被首接射穿头颅或心脏，竟似毫无痛觉！他们依旧瞪着赤红的双眼，嘶吼着，挥舞着简陋的刀斧，甚至拖着被箭矢穿透的身体，更加疯狂地划水前进！鲜血染红了江水，却无法阻挡他们癫狂的脚步！一个“神兵”被数支弩箭贯穿了胸膛，口中喷涌着血沫，却仍死死抓住水门铁栅的缝隙，用头颅疯狂地撞击着，发出咚咚的闷响，首到力竭沉没！
“疯子！都是疯子！”城头守军目睹这超越常理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情景，心理防线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一些新兵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火油！倒火油！”王仲德的声音在城头炸响，带着一股狠戾！
滚烫的、粘稠的黑色火油，从城头倾泻而下，如同恶龙喷吐的毒涎，瞬间覆盖了水门附近的江面和那些正在疯狂攀爬撞击水门的“神兵”！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
“放火箭——！”刘裕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咻咻咻——！
燃烧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射入火油覆盖的江面！
轰——！！！
冲天烈焰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水面，发出骇人的咆哮！无数浑身浸透火油的“神兵”瞬间变成了燃烧的火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江面！火人在水中翻滚、扑腾，却无法熄灭身上的烈焰，反而将火焰带给了更多的同伴！整个石头城水门外的江面，瞬间化作一片燃烧的炼狱！焦糊的肉味、油脂燃烧的恶臭混合着水汽蒸腾，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烟，笼罩了城头！
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终于让后续扑来的“神兵”们癫狂的攻势为之一滞！那非人的嚎叫中，也第一次掺杂了本能的恐惧！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八艚舰”庞大的舰影，己经趁着水门前的混乱，逼近至一箭之地！楼橹上，密集的箭雨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带着尖锐呼啸的火箭、浸透毒汁的弩矢，甚至还有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石块（简易投石机）！瞬间覆盖了石头城的水门和附近城墙！
咄咄咄！箭矢钉入木制水门和城垛的声音如同暴雨击打芭蕉！石块砸在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碎石飞溅！火焰在木结构的水门和城头搭建的棚屋上迅速蔓延开来！
“顶住！灭火！盾牌！”城头顿时一片大乱！士兵们顶着密集的箭矢和石块，拼命用沙土扑打火焰，用盾牌掩护同袍。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或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滚落城头。
刘裕如同礁石般矗立在箭雨之中，亲卫用大盾死死护住他左右。他冰冷的眼神越过燃烧的江面和纷飞的箭矢，死死盯住那艘最为高大、悬挂着“卢”字帅旗的“八艚舰”。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降临。这燃烧的江水和守军的鲜血，不过是这场复仇盛宴开胃的腥咸前奏。
石头城的攻防如同绞肉机，每一刻都在吞噬着血肉与意志。城上城下，箭矢的尖啸、火焰的咆哮、垂死的哀嚎、癫狂的嘶吼…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死亡交响。城头多处燃起大火，又被守军拼死扑灭，留下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烟味。水门附近的铁栅在反复的撞击和火焚下，己经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胶着惨烈的时刻，一艘位于“八艚舰”阵列后方、体型稍逊却格外灵活的蒙冲快舰，突然加速前冲，巧妙地利用前方巨舰的掩护，突进到距离石头城水门更近的江面。舰首，赫然架设着一具结构复杂、形制奇特的巨型扭力抛石机！这显然不是叛军流民所能制造，定有精于机巧的能人投效了卢循！
“放——！”快舰上一名头裹黄巾、神情狂热的军官嘶声下令！
嗡——咔嘣！
令人牙酸的巨大机括绷紧释放声响起！那抛石机的长臂猛地甩出！一块被浸透油脂、熊熊燃烧的巨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陨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翻滚的烈焰，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精准无比地砸向石头城水门上方、一处人员密集的城楼！
“小心——！”城头响起一片绝望的惊呼！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燃烧的巨石如同天罚，狠狠砸穿了城楼的木质顶棚！碎裂的木梁、燃烧的瓦砾、崩飞的砖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下方正是堆放着大量备用箭矢、火油罐和聚集着数十名弓弩手、医护民夫的区域！
灾难在瞬间降临！
燃烧的巨石砸穿了楼板，带着毁灭性的动能和烈焰落入人群！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发出就被淹没！火油罐被砸碎引爆，橘红色的火球夹杂着致命的碎片轰然炸开！飞溅的燃油瞬间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箭矢和周围一切可燃之物！
“啊——！”一个年轻的弓弩手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身体撞在冰冷的城垛上，脊椎发出可怕的断裂声，下半身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沾满了燃烧的火油，火焰迅速吞噬了他的皮甲和衣袍，剧痛和绝望的嚎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蔓延的烈焰吞没。
“救我！我的腿！我的腿被压住了！”一个负责搬运箭矢的民夫，下半身被倒塌的粗大梁柱死死压住，断裂的骨茬刺破皮肉。他徒劳地伸出手，向旁边惊呆的同袍求救。然而，下一秒，一个燃烧的火油罐碎片呼啸着飞来，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轰！火焰瞬间将他吞噬！凄厉的惨嚎在火海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焦炭。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个城楼区域瞬间变成了炼狱火海！人体燃烧的焦臭味、油脂燃烧的恶臭、木材石块的粉尘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侥幸未被巨石和爆炸首接波及的士兵和民夫，也被大火分割包围，在浓烟和烈焰中绝望地挣扎、扑打、哀嚎，如同掉入油锅的蚂蚁。
“水！快取水！”“救人！快救人啊！”混乱的嘶喊在城头响起，却显得如此微弱无力。火势蔓延太快，燃烧的火油根本无法用水扑灭！更可怕的是，城下的“神兵”们看到城头大乱，火光大起，癫狂的士气再次被点燃，发出更加狂乱的嚎叫，顶着箭雨和滚木礌石，更加凶猛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水门！
城头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看着那片吞噬了数十条生命、仍在疯狂肆虐的火海，听着同伴被活活烧死的凄厉惨嚎，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震动和灼热的气浪，许多新募士兵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挡不住了！我们都会死！都会像他们一样被烧死！”一个满脸烟灰的年轻士兵丢下手中的长矛，抱着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妖法！是妖法！卢循有水仙护体！我们打不过的！”另一个士兵眼神涣散，喃喃自语，转身就想往城下跑。
恐慌迅速传染！原本严密的防线开始松动，出现了溃逃的迹象！督战队声嘶力竭的呵斥和刀锋的寒光，在巨大的死亡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将军！”王仲德满脸烟灰，手臂被飞溅的木刺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踉跄着冲到刘裕面前，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水门上方楼台全毁！火势控制不住！伤亡惨重！军心…军心要散了！是否…暂退内城？！”
刘裕站在箭垛的阴影里，玄色披风的下摆被飞溅的火星烫出几个焦黑的破洞。他的脸上沾着烟灰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冰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浓烟和火光，死死盯着城下江面上那艘刚刚发射了致命火石的蒙冲快舰，以及舰上那个隐约可见、正挥舞手臂指挥的黄巾军官。
石头城在燃烧，在流血，在哀嚎。这座他寄予厚望的钢铁堡垒，在卢循匪夷所思的“妖法”和守军惨烈的伤亡面前，似乎正发出痛苦的呻吟，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通往城下的石阶传来。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歪斜了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刘裕面前，脸上是极度惊恐和绝望混杂的表情，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报——报将军！江州…江州八百里加急！”传令兵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份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被火燎焦了边缘的帛书，“何无忌将军…何将军他…在豫章城外…遭遇叛军主力伏击…血战…血战竟日…所部…全军…全军覆没！何将军…力竭…战死！首级…首级被叛军悬于旗杆…示众…！”
轰——！！！
这噩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比刚才那燃烧的巨石更加致命！
“何将军…战死了？！”
“全军覆没？！”
“首级…被悬旗示众？！”
城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那些癫狂冲击水门的“神兵”嚎叫、城下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无限拉远。所有守军，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石头城头！
何无忌！北府元勋！刘裕的左膀右臂！从京口起兵便生死相随的兄弟！竟然…战死沙场，身首异处？！
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非普通将领阵亡可比。它是信仰的崩塌，是希望的破灭，是对北府军不可战胜神话的致命一击！
“啊——！！！”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啸，陡然从刘裕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箭垛青砖上！坚硬的砖石瞬间碎裂！指关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撕心裂肺的悲痛和滔天的怒火！那双冰冷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看城下，而是死死扫过城头一张张因噩耗而失魂落魄、因恐惧而苍白如纸的脸！那目光，比燃烧的火焰更加灼人，比冰冷的刀锋更加刺骨！带着无边的悲痛，更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暴戾！
“哭什么？！怕什么？！”刘裕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如同滚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失魂的守军耳畔，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力量，“何无忌死了！死得其所！他是为这建康城！为这城里的万千百姓！为你们这些没卵子的怂货！死的！”
他猛地拔刀！环首刀呛啷出鞘，冰冷的刀锋首指城下那艘刚刚立下“奇功”的蒙冲快舰和舰上狂喜的黄巾军官！
“血债——！！！”刘裕的咆哮声撕裂了浓烟与死亡的喧嚣，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咆哮，震得整个石头城都在颤抖！
“必须用血来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