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窑场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和泥土的气息，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破旧的案几上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专注而凝重的脸。陆昭和云笙相对而坐，中间摊开放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粉末——赤铁矿的红褐、孔雀石的翠绿、胆矾的幽蓝…还有一小撮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色泽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粉末。
“这是…丹砂？”云笙纤细的手指捻起一点暗红粉末，凑近鼻尖谨慎地嗅了嗅，眉头立刻蹙起，“不纯…混杂了赤铁矿和…某种动物骨灰？还有…一股极淡的腥甜气。”她抬头看向陆昭，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医者的锐利和一丝了然，“瓷娘姑娘，这不是用来上釉的普通矿物吧？”
陆昭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坦然地点头：“云姑娘好眼力，好嗅觉。此物名‘血鸩砂’，是我根据一些…家传的偏方，用丹砂、赤铁矿、陈年蝙蝠骨灰，再辅以几种特定毒草汁液反复煅烧研磨而成。入釉，可呈一种…独特的暗红血色，光泽妖异。”
“剧毒！”云笙斩钉截铁，眼神变得极其严肃，“丹砂本身含汞，煅烧后更烈，蝙蝠骨灰多腐毒，再加上毒草…此物一旦入釉烧成瓷器，釉面虽美，却会缓慢释放毒气，长期接触或用以饮食，轻则头晕目眩、脏腑受损，重则…癫狂致死！且中毒症状极似风寒或虚劳之症，难以察觉！”她顿了顿，声音压低，“瓷娘，你要用这个…做什么？”
陆昭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她拿起一块普通的素胎瓷碟，用特制的细笔，蘸取了一点稀释过的“血鸩砂”釉浆，在碟底不起眼处，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如同蚯蚓扭曲般的奇异符号。
“复仇。”陆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有些债，需用血来偿。有些恶人，不配用干净的瓷器。此釉，此符，便是为某些人…量身定制的‘催命符’。”她看向云笙，“此毒之烈与隐秘，云姑娘既己看破，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完善它，控制它，让它成为…悬在仇敌头顶的利刃，而非伤及无辜的毒瘴？”
窑场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老陈头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发出沉重的鼾声，对此一无所知。
云笙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陆昭眼中那深沉的恨意与决绝，又低头看着那碟底微小的毒符。她想起了灰鼠巷里仗势欺人的黑鼠帮，想起了千金赌坊强抢民女的打手，想起了这吃人世间无数被践踏的弱小…包括她自己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过往。
“我父亲…曾是宫廷御窑的匠师，”云笙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痛楚，“只因烧坏了一批贡瓷，便被权贵构陷，家破人亡…我流落民间，习得一身医术，只想救人。但有时…救人，需先除魔。”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而明亮，如同淬火的银针，“此毒阴狠，然用之正则可为利器。瓷娘，我帮你。我能调制一种中和药粉，撒在烧成后的毒瓷表面，可暂时封住毒性，唯有以特定药引（如烈酒）长期浸泡，或…以其盛装滚烫的、含有另一种相克毒素的汤羹，才会缓慢释放毒力。如此，可精准控之。”
精准控毒！这正是陆昭所需！她心中激荡，郑重地向云笙拱手：“多谢云姑娘！此恩，瓷娘铭记于心！”
同盟，在这一刻，因共同的仇恨和理念，在毒釉与解药之间，悄然铸成。
**与此同时，葬骨荒原，上古地宫深处。**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只有火把跳跃的光芒，勉强撕开一小片令人窒息的幽暗，映照着萧烬和三名最精锐亲兵警惕而凝重的脸。脚下是粗糙凿刻的石阶，湿滑冰冷，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和某种黏腻的、暗红色的菌类，散发着一股铁锈混合着腐烂的腥气。
地宫的结构远比想象中复杂。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柱身刻满了与骨笛上相似的、扭曲抽象的鸟形图腾。通道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肠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和…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世子，这里…太邪门了。”一名亲兵声音干涩，握紧了手中的刀，“走了这么久，除了这些鬼画符，啥都没有…连个耗子都没见着！”
萧烬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袖中那枚骨笛和白瓷碎片上。随着深入，骨笛传来的微弱波动越来越清晰，白瓷碎片的灼热感也愈发明显，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
“跟着感觉走。”萧烬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循着那股强烈的悸动，选择了一条向下倾斜、更加狭窄的通道。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阴冷，那股铁锈般的腥气也越浓。通道两侧的石壁开始出现变化，不再是单一的图腾，而是…壁画！虽然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了大半，但仍能辨认出一些惊心动魄的画面：
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被捆绑着投入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炉鼎之中！炉鼎上方，盘旋着巨大的、形态狰狞的凰鸟（或类似生物）虚影，似乎在汲取着炉鼎中升腾的血色烟气！壁画风格粗犷而诡异，充满了原始的血腥和献祭意味！
“血…血祭？！”另一名亲兵声音发颤，火把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
萧烬的心也沉了下去。这地宫的年代，恐怕远超他的想象。壁画的内容，似乎印证了“凰骨遗音”与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祭祀有关。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探路的亲兵脚下突然一空！
“咔嚓！”
一声脆响！一块看似坚实的石板猛地翻转！
“啊——！”那亲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就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坠去！
“小心！”萧烬反应极快，一把抓住身边另一名亲兵的手臂，两人猛地后退！而坠落的亲兵旁边那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噗通！”重物落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什么东西被绞碎的“咔嚓”声和亲兵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仅仅持续了一瞬，便戛然而止！
死寂！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剩下的三人僵在原地，火把的光芒剧烈摇晃，映照着他们惊骇欲绝的脸。下方传来浓烈的血腥味和…水流搅动的声音。
“是…是陷阱！下面有东西！”幸存的亲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萧烬脸色铁青，额角渗出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将火把小心翼翼地探向陷阱边缘。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水潭，水色暗红粘稠，如同血池！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衣物和…令人作呕的残肢碎块！而在血水之下，隐约可见数条粗长、布满暗色鳞片、如同巨蟒般的影子在缓缓游弋！刚才那恐怖的咀嚼声，显然就是它们的杰作！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水潭中央，矗立着一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扭曲的祭坛！祭坛顶端，供奉着一具庞大得惊人的、通体呈现出暗金色泽的…鸟形骨架！骨架的形态，与壁画中那汲取血烟的凰鸟虚影，以及骨笛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凰…凰骨？！”萧烬瞳孔骤缩！难道这就是“凰骨遗音”的本体？竟是如此邪恶血腥之物？！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尖锐刺耳的恐怖颤鸣，猛地从那巨大的暗金凰骨中爆发出来！这声音仿佛带着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入萧烬的脑海！
“呃啊！”萧烬如遭重击，闷哼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头痛欲裂！袖中的白瓷碎片更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他身边的两个亲兵更是首接惨叫一声，抱着脑袋滚倒在地，口鼻溢出鲜血，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恐怖的“遗音”并非针对他们，更像是那暗金凰骨被外来者惊扰后，自发产生的、充满恶意的排斥和攻击！是针对灵魂的尖啸！
萧烬死死咬住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才勉强没有昏厥。他眼中布满血丝，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死死盯着那具暗金凰骨！他知道，自己触动了这地宫最核心、最危险的存在！
必须离开！立刻！
他艰难地拖起一个昏迷的亲兵，想要后退。然而，那血潭中游弋的鳞片巨影，似乎也被那恐怖的“遗音”唤醒，变得更加狂躁！数条巨大的、长满吸盘和利齿的触手状怪物猛地破开粘稠的血水，带着刺鼻的腥风，如同闪电般卷向陷阱边缘的三人！
**京都城西，废弃窑场。**
陆昭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涂抹了“血鸩砂”毒釉、并绘有云笙教授的特殊封毒符咒的小巧酒盅，放入窑炉之中。炉火熊熊，映照着她额角的细汗和专注的眼神。
突然！
“嗡——！！！”
一声极其尖锐、充满了无尽恶意和狂暴的恐怖颤鸣，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深处炸响！这感觉…与“凰血泣”的清鸣截然不同！充满了污秽、血腥和毁灭的气息！
“噗！”陆昭如遭重锤重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在滚烫的窑壁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怀中贴身藏着的凰鸟银徽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仿佛要冻结她的心脏！
“瓷娘！”在一旁研磨药材的云笙大惊失色，立刻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陆昭。她飞快地搭上陆昭的脉搏，脸色剧变，“心脉激荡！神魂受创！怎么回事？！”她敏锐地感觉到陆昭身上爆发出一种极其阴冷邪恶的气息，转瞬即逝，却令人心悸。
陆昭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后背。她死死抓住云笙的手臂，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言喻的剧痛，望向北方荒原的方向，声音嘶哑破碎：
“他…萧烬…有危险！大凶之地…血…好多血…还有…骨头…邪恶的骨头在尖叫！”
这感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凶险！那充满恶意的“遗音”，仿佛顺着某种无形的羁绊，首接重创了她的心神！
**葬骨荒原，地宫陷阱边缘。**
腥风扑面！那数条布满吸盘利齿的恐怖触手，如同来自地狱的鞭索，眼看就要将萧烬三人卷入下方的血潭绞肉场！
千钧一发之际！
萧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色！前世今生积累的煞气和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灵魂的剧痛！他没有选择后退，反而猛地将手中昏迷的亲兵推向后方相对安全的区域！同时，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
他强忍着脑海中的尖啸和眩晕，用尽全身力气，将袖中那枚一首紧握的、此刻正疯狂灼热震颤的白瓷碎片，狠狠朝着血潭中央、那具发出恐怖颤鸣的暗金凰骨…投掷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这是陆昭的东西！是唯一与那邪恶凰骨产生过呼应的东西！是他最后的希望！
白瓷碎片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瞬间没入粘稠的血水，精准地击打在那暗金凰骨的头颅位置！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玉磬般的撞击声响起！在这充满邪恶颤鸣和触手破风声的恐怖空间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格格不入！
然而，奇迹发生了！
那震耳欲聋、充满恶意的恐怖“遗音”，在听到这清脆撞击声的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猛地一滞！
血潭中狂舞的触手怪物，动作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它们那没有眼睛的头颅（如果那算是头颅的话），似乎茫然地转向了凰骨的方向。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凝滞！
萧烬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一手抓起一个昏迷的亲兵，如同拖着两袋沙包，用尽毕生力气，猛地向后跃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触手的笼罩范围，重重摔倒在陷阱边缘的后方石地上！
“轰隆！”
几条巨大的触手狠狠抽打在萧烬刚才站立的位置，坚硬的岩石都被抽得碎石飞溅！
而血潭中央，那清脆的撞击声过后，暗金凰骨发出的恐怖“遗音”似乎变得混乱而衰弱，最终渐渐平息。血潭中的怪物也缓缓沉入粘稠的血水之下，恢复了死寂。
萧烬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着，浑身被冷汗和血污浸透。他看向那深不见底的血潭，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陆昭的碎片…没了。
但它救了他一命。
刚才那声清脆的撞击…是巧合？还是…陆昭在冥冥之中，又一次救了他？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着地上昏迷的两个亲兵，又望向那幽深黑暗的来路，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冰冷的杀意。
这地宫，这“凰骨遗音”，比想象的更加诡异和凶险。谢晦追寻的，竟是如此不祥之物！而陆昭…她与这邪物的联系，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危险！
必须尽快离开！必须…找到陆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