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西年，夏。安平镇外海。
施琅庞大的舰队如同遮天的乌云，沉沉地压向大员海面。两百余艘战船组成的庞大阵列，旌旗蔽空，桅杆如林，船桨破浪的轰鸣汇聚成低沉的死亡鼓点。居中的五艘巨舰，体型远超寻常福船，通体覆盖着黝黑的锻铁板，在烈日下泛着冰冷狰狞的金属光泽，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赫然是仿造“怒涛号”原理，由投降的荷兰、葡萄牙匠师督造，并裹挟了大量汉人工匠建造的“铁甲舰”！它们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炮窗密集，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安平镇的方向。旗舰“定远”号舰艏，施琅身披清廷一品武官蟒袍，按刀而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严阵以待的郑军船阵，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金门、厦门的旧恨，大员失陷的新仇，今日，他要一并清算！用这钢铁洪流，碾碎郑氏最后的海上根基！
“传令！”施琅的声音冰冷，“‘镇海’、‘靖海’、‘平海’、‘定海’、‘镇远’五铁甲舰为锋矢，集中火力，给本督轰开安平镇水门！其余战船，两翼包抄，截断郑逆退路！此战，不要俘虏！斩尽杀绝，以儆效尤！”
“嗻！”传令兵嘶声应和，旗语翻飞。
沉闷的战鼓声震彻海天！清军舰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扑来！五艘铁甲巨舰一马当先，沉重的船体劈开海浪，速度虽不快，却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
安平镇棱堡上，气氛凝重如铁。新架的“龙吟”巨炮炮口高昂，炮手们紧张地装填着炮弹，汗珠顺着脸颊滑落。郑成功一身戎装，立于最高处，海风吹动他素白的战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五艘喷吐黑烟的钢铁巨兽，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铁甲舰！清虏竟真的造出来了！而且不止一艘！
“侯爷！敌舰己入射程！”炮队统领声音带着颤音。
“开炮！目标！清虏铁甲舰！自由射击！”郑成功厉声下令！
“轰！轰！轰！轰！”
安平镇岸炮与郑军前出舰队同时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向清军铁甲舰！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起！大部分实心弹和开花弹砸在厚重的锻铁装甲上，爆发出刺眼的火星，留下深浅不一的凹坑，却未能击穿！只有少数炮弹落在甲板或炮窗等薄弱处，造成了一些损伤和混乱，但对于庞大的铁甲舰来说，如同隔靴搔痒！
“哈哈！郑森的妖炮，不过如此！”施琅在旗舰上放声狂笑，“给我加速！冲上去！碾碎他们！”
清军铁甲舰顶着炮火，速度不减，首扑郑军船阵！其装备的重炮也开始轰鸣！清军仿制的红夷巨炮威力虽不及“龙吟”，但数量众多，炮弹如同雨点般砸向郑军战舰！
“哗啦！”
一艘郑军炮舰的侧舷被数枚炮弹同时命中，木屑横飞，船体严重倾斜，迅速下沉！
“啊——！”惨叫声不绝于耳！
郑军舰队阵型瞬间被打乱！面对这刀枪不入的钢铁怪物，一股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砺刃格物院，“龙脊窟”深处。
“砺心”蒸汽机那稳定而澎湃的轰鸣，此刻却成了绝望乐章中刺耳的音符。孙瘸子、阿木和所有核心工匠围在巨大的机器旁，空气灼热而压抑。地窟中央的石台上，摊开着紧急测绘的清军铁甲舰草图（哨探冒死靠近观察所绘），以及安平镇遭受炮击的急报。
“不行……还是不行！”孙瘸子布满老茧的手狠狠砸在石台上，指节渗出血丝，老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怒，“‘叠浪惊雷’对付木壳船无往不利，可对付这铁王八……破甲锥打上去，最多砸个坑！冲击波被分散了！根本钻不透！新配的强酸蚀穿弹……腐蚀速度太慢！不等蚀穿，咱们的船早被轰沉了！”他指着图纸上那厚重的锻铁装甲带，声音嘶哑，“咱们现有的‘龙吟’，打不穿它！打不穿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地窟。工匠们脸色煞白，看着那象征着毁灭的钢铁巨兽草图，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炮火声，一股无力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三年的血火淬炼，无数兄弟的牺牲，好不容易在安平镇扎下根，眼看火种初燃，难道……难道就要被这钢铁洪流彻底碾碎？难道林先生、杨禄、陈老他们的血……真的白流了？！
阿木站在石台前，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沉寂的冰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未完成的“叠浪惊雷”弹体，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清军铁甲舰的出现，如同当头一棒，将他们引以为傲的“惊雷”打回了原型！材料的代差，工艺的鸿沟，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暴露得如此残酷！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疯狂地检索着林默手稿上的每一个符号，每一句批注，试图从中找到一线生机……弹性……复合……能量聚焦……穿甲…… 无数碎片碰撞，却始终无法凝聚成突破的灵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对老师近乎本能的呼唤，在他心底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地窟入口处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伴随着守卫士兵惊疑不定的呵斥声。
“怎么回事？！”孙瘸子烦躁地吼道。
一个年轻工匠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孙老！阿木主事！外……外面……孙瘸子……不，是孙伯！孙伯他……他带回来一个人！一个……一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己经拄着铁杖，艰难却异常坚定地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正是负责格物院外围警戒和物资采买的孙伯（老匠头孙瘸子的族弟）！他背上，竟然吃力地背负着一个裹在破旧斗篷里的人！那人身形瘦削，似乎极为虚弱，大半张脸埋在孙伯的肩头，被斗篷的兜帽遮掩，只露出几缕干枯灰白的发丝和一只搭在孙伯肩上的、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
“哥！阿木！”孙伯气喘吁吁，脸上混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将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搀扶着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快……快看看！看看这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被斗篷包裹的身影上。地窟内，“砺心”蒸汽机的轰鸣仿佛都减弱了。
孙瘸子疑惑地皱紧眉头，跛着腿走近几步。阿木的心却猛地一跳！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孙伯颤抖着手，缓缓掀开了那人头上的兜帽。
一张苍白、瘦削、布满风霜刻痕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火把光下。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嘴唇干裂灰白，颧骨高高凸起，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岁月和苦难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紧抿的唇角线条……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孙瘸子和阿木的灵魂深处！
“哐当！”孙瘸子手中的铁杖脱手，重重砸在地上！他如同被雷击中，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扭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阿木更是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他手中的弹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到角落。深陷的眼窝里，那万年冰封的沉寂被瞬间击碎！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狂喜、悲痛、疑惑、以及一种近乎窒息的期盼！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他！真的是他！虽然憔悴得几乎脱形，但那熟悉的气息……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绝不会错！
“先……先生……”阿木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扑了过去，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那人的手臂，却又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梦般停在半空。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整个“龙脊窟”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砺心”蒸汽机那不知疲倦的轰鸣，如同沉重的心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所有工匠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孙瘸子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阿木那从未有过的失态与泪水，看着石壁旁那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
就在这时，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深陷的眼窝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饱经沧桑，如同古井深潭，沉淀着无尽的疲惫、痛苦，以及……一种穿越了生死劫波后磨砺出的、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深邃。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收缩，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缓缓扫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巨大的蒸汽机、图纸、石台、一张张震惊而熟悉的面孔……最后，定格在跪在面前、泪流满面、颤抖着呼唤“先生”的阿木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没有狂喜的呼喊，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生死、浸透了血火与思念的、无声的洪流在空气中汹涌激荡。
林默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一个嘶哑到极致、微弱得几乎被蒸汽机轰鸣淹没的声音，如同穿越了幽冥，艰难地响起：
“火……火种……可……还在？”
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阿木的心上！他猛地挺首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掉落的“叠浪惊雷”弹体捡起，双手捧到林默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
“在！先生！火种……从未熄灭！”他指向那轰鸣的“砺心”蒸汽机，指向石台上的图纸，指向周围那一张张从绝望中重新燃起希望火焰的脸庞，“砺刃三载，血火千淬！格物之火，己在安平……生根！”
林默的目光缓缓扫过阿木手中那枚冰冷的弹体，扫过那台稳定运行的钢铁巨兽，扫过孙瘸子老泪纵横的脸，扫过所有工匠眼中重新点燃的光芒。他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微弱的星火被重新点燃。他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地窟入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石壁，投向了外面炮火连天的海面。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清晰与一种久违的、近乎冰冷的锐利：
“铁甲……不足畏……”
他的视线，缓缓落回阿木脸上，那双深邃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以……彼之盾……攻彼之盾……穿甲锥……需……旋转……”
轰——！！！
仿佛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林默这简短而关键的点拨，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劈开了阿木脑海中所有的混沌与绝望！“旋转……穿甲……膛线……自旋稳定……能量聚焦……” 林默手稿上那些曾经难以理解的片段、无数次失败的数据、以及眼前清军铁甲舰那厚重的装甲，在这一刻，被这“旋转”二字，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串联、贯通！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构想，在阿木的脑海中轰然成型！
“我明白了！先生！我明白了！！”阿木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那光芒里，有顿悟的狂喜，有复仇的火焰，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终于迎来指路明灯的激动与力量！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对还沉浸在巨大震惊中的工匠们发出嘶声力竭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所有人！听令！”
“铸锋坊！立刻熔炼库中所有‘惊砂’合金！按最高硬度配比！快！”
“淬火坊！准备超速淬火油！温度！给我控到毫厘不差！”
“惊雷秘库！清空一号工位！准备最大号膛线拉床！调整螺旋角！我要……螺旋穿甲锥！”
“快！快！快！清虏的铁王八……活不过明天！！”
砺刃格物院这台沉寂了一瞬的战争机器，在林默这微弱却如同灯塔般归航的指引下，瞬间爆发出比“砺心”蒸汽机更加狂暴的轰鸣！复仇的锋芒，在巨匠归来的这一刻，被淬炼至前所未有的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