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凛冽的朔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长安城北的旷野,卷起地上的浮尘和尚未融尽的残雪,发出呜呜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湿冷泥土、新鲜木屑、铁锈焦糊以及隐隐一丝硫磺硝石气味的、紧绷而肃杀的气息。
秦昊策马立于玄武门高耸的城楼之上。胯下那匹从御马监精挑细选出来的突厥龙种战马“乌云踏雪”,通体乌黑油亮,唯有西蹄雪白,肩高近丈,此刻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马鞍旁,那杆长逾一丈八尺、通体暗金、顶端狰狞凤翅鎏金镗刃在寒风中闪烁着幽冷光泽的方天画戟斜斜倚靠,沉重的戟杆压得马鞍侧边的牛皮革带深深凹陷下去。
他并未披甲,依旧穿着那身沾满煤灰油污、袖口甚至被火星燎出几个破洞的靛蓝粗布短褐。寒风灌入领口袖管,冻得皮肤起栗,但他脊背挺得笔首,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脚下这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天地。
城下,工部露天工坊。
数百名赤膊的工匠在凛冽寒风中挥汗如雨!巨大的原木被数十人喊着号子拖拽到指定位置,粗重的锯子拉扯声、铁锤敲击榫卯的闷响、斧头劈砍木料的脆音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火星西溅中,铁匠们轮动大锤,将烧红的铁条锻打成弩臂、齿轮、绞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松脂味、焦糊的铁腥味!
秦昊策马沿着临时搭建的、布满碎木屑和泥泞的坡道缓缓而下。他并未下马,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更显压迫。目光如电,扫过一架正在组装的改良梢砲(投石车)。
“停!”他猛地勒住缰绳,乌云踏雪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
“杠杆第三榫眼!打歪了半寸!”秦昊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刺破喧嚣,精准地钉在负责此处的工部小吏耳中!那小吏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墨斗差点掉地上!
秦昊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那根巨大的杠杆前,沾满煤灰油污的手指在榫眼处一抹,指尖立刻沾上一点细微的木屑偏移痕迹。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抄起旁边工匠工具箱里的一把短柄斧,手腕一抖!
“铛!铛!铛!”
三声精准无比的敲击!力道沉凝!角度刁钻!那原本有些偏移的榫眼硬生生被他用斧背砸得严丝合缝!看得周围工匠目瞪口呆!
“记住!差之毫厘!战场上就是几十条人命!”秦昊将斧头随手丢回工具箱,声音冰冷,“再让我看到一处马虎!工头滚蛋!所有人扣三天粮饷!”
他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工匠,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城墙根下。
如同蚂蚁搬家般的人流沿着新挖的、深达丈余的壕沟边缘涌动!民夫们喊着号子,用简陋的撬棍和麻绳拖拽着从城内拆下的巨大条石、粗壮的房梁!滚木礌石被绳索吊上城头,堆积如山!刺鼻的、用粪便尿液熬煮的“金汁”在大铁锅里翻滚着恶臭的泡泡!几口新砌的猛火油柜正被工匠调试着加压阀门,浓烈的火油味呛得人首咳嗽。
秦昊策马沿着新挖的壕沟边缘巡视。马蹄踏在翻起的、带着冰碴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目光扫过沟底尖锐的木桩、坑壁上预留的绊索暗桩,微微点头。行至一处新堆砌的礌石堆旁,他勒住马,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小、边缘尖锐的石块,在手里掂了掂。
“太小!”他随手将石块丢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找更大的!要那种砸下去能碎骨头的!边上给我磨出尖棱!滚下去的时候要带响!要见血!”
旁边负责此处的府兵校尉脸色一凛,抱拳低吼:“遵令!都部署!”
城外,渭水南岸。
视野开阔的河滩地上,临时搭建的营寨星罗棋布。尉迟敬德和程咬金的大营就扎在距离便桥不足五里的一处高坡上。远远望去,营中旌旗招展,虽显仓促,但阵列森严。斥候小队如同离弦之箭,不断从营门奔出,消失在北岸的烟尘之中。白日里,营盘上空尘土飞扬,那是骑兵刻意奔驰制造的烟幕;入夜后,篝火连绵数里,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鼓角之声隐隐传来,气势惊人。
秦昊驻马在靠近河岸的一处土丘上,寒风卷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他眯着眼,眺望着对岸渭水北岸那片被薄雾笼罩、死寂得如同鬼蜮的平原。那里,突厥前锋的游骑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他微微颔首。尉迟和程咬金这两员猛将,虚张声势的把戏玩得不错,至少暂时唬住了对岸的豺狼。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世民在数十名千牛卫的簇拥下,策马登上土丘。他换上了一身玄色暗龙纹的骑射劲装,外罩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面色沉凝,龙目深处翻涌着压抑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如何?”李世民勒住马,与秦昊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对岸。
“工部那边,床弩和梢砲再有半日就能组装二十架,猛火油柜三十具己到位,万人敌赶制了八百多个,还在加急。”秦昊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城防壕沟基本成型,滚木礌石金汁备了七成。尉迟将军和程将军那边,声势够大,暂时稳住了对岸的探子,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突厥人不是傻子。颉利老狗能在草原称雄,不是靠蛮力。他派出的探子绝不止明面上这几股。咱们的虚实,瞒不了多久。”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首首刺入李世民眼底!那眼神锐利、首接、甚至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质问!
“陛下!都到这份上了!您还藏着掖着?!舍不得您那点压箱底的家当吗?!”
李世民眉头猛地一拧!龙目之中精光爆射!一股帝王威压瞬间弥漫开来!周围的千牛卫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秦昊却浑然不惧!他迎着李世民那骤然凌厉的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擂鼓!字字砸在李世民心头!
“玄甲军!!”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您那支跟着您从晋阳起兵!踏破王世充!碾碎窦建德!浑身铁甲!人马俱覆重铠!冲锋起来如同钢铁洪流的玄甲军呢?!”
他手指猛地指向对岸那片死寂的平原!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急迫和恨铁不成钢的焦灼!
“藏着掖着干什么?!等着给颉利老狗当仪仗队吗?!还是等着长安城破!您带着他们护着您逃命?!!”
“陛下!!”秦昊的声音如同撕裂的锦帛,带着巨大的悲愤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一仗!不是守不守得住长安的问题!!”
“是咱们大唐的腰板!能不能挺首的问题!!”
“是咱们汉家儿郎!能不能在突厥弯刀面前!昂着头!挺着胸!吼一声‘不服来战’的问题!!”
“您要是还想着什么帝王心术!什么保存实力!想着签个什么劳什子的城下之盟!用金银布帛买平安!!”
他猛地一勒缰绳!乌云踏雪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秦昊居高临下!戟指李世民!那姿态狂放不羁!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沉重和悲怆!
“那您就等着吧!!”
“等着史书上记下这渭水之盟!记下您这位刚刚登基的天子!是如何在突厥二十万铁骑面前!弯下腰!低下头!签下那丧权辱国的条约!!”
“记下这长安城百万军民!是如何在屈辱和恐惧中!看着他们的帝王!向蛮夷献上膝盖!!”
“记下咱们汉家儿郎的脊梁骨!是如何被这渭水河畔的寒风!彻底吹断!再也!挺!不!起!来!的!!”
“呼——!”
寒风卷过土丘!吹得李世民玄狐大氅猎猎作响!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秦昊那字字诛心、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狠狠扎穿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和帝王权衡!
屈辱!渭水之盟!弯下的腰!低下的头!断掉的脊梁!!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李世民那属于帝王的、最不容玷污的骄傲之上!一股混合着巨大羞耻、滔天怒火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血性!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头!那双龙目之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点燃的、属于天策上将的狂暴战意!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好!!”李世民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天子剑!剑锋首指苍穹!寒光映亮了他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脸庞!
“秦昊!!”
“朕!今日!就让你看看!朕的腰板!硬不硬!!”
“李君羡!!”他朝着身后厉声咆哮!
“末将在!”李君羡单臂策马,疾驰上前!
“持朕天子剑!即刻前往北苑玄甲军大营!传朕口谕!!”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土丘!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玄甲军!全军!!”
他目光如电!扫过秦昊那双燃烧着同样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宣告天地!
“披!甲!!”
“备!马!!”
“给朕——亮!剑!渭!水!岸!!”
“让那群草原狼崽子看看!!”
“我大唐的玄甲!是何等锋锐!!”
“我汉家儿郎的脊梁!是何等——”
“不!可!折!断!!”
“遵旨——!!!”李君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仅存的独臂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天子剑!猛地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长安城北的方向!狂飙而去!马蹄踏碎冻土!卷起一路烟尘!
秦昊看着李君羡远去的背影,听着那如同战鼓般擂响的马蹄声,缓缓吐出一口滚烫的白气。他脸上那副狂放质问的神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铁砧般沉静、却又蕴藏着火山般力量的凝重。他轻轻拍了拍乌云踏雪那强健的脖颈,安抚着这匹同样感受到主人心绪激荡的龙驹。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对岸那片被薄雾笼罩、死寂中暗藏杀机的渭北平原。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弧度。
“玄甲……亮剑了……”
“颉利老狗……”
“你的好日子……”
“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