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着卷过玄武门高耸的城楼,刮得新悬挂的“唐”字大旗猎猎作响,如同战鼓擂动前的闷响。城楼下,是蚂蚁般蠕动的、搬运滚木礌石的民夫;城墙根新挖的壕沟边缘,火工正小心地调试猛火油柜的喷嘴,浓烈的油腥味混杂着工坊飘来的松脂与硫磺味,刺鼻却又充满了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秦昊背靠冰冷的箭垛而坐,双腿悬在城垛外,那根明晃晃、沉甸甸的凤翅鎏金镗被他随意地倚在垛口,长戟冰冷的戟刃在昏沉天光下反射出跳跃的寒光。他嘴里照例叼着一根蔫头巴脑的狗尾巴草,草梗随着他嚼动的节奏一翘一翘。
目光扫过城下:尉迟敬德的骑兵小队正从便桥方向疾驰回营,马蹄掀起一道嚣张的土龙烟尘;程咬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混杂着兵器的铿锵声,隔着老远都能隐隐传来;远处工坊的锤砧声连成一片,如同宏大战争乐章前激越的序曲。
“呵……”秦昊咧开嘴,笑了。笑容里没了之前的愤世嫉俗,也没了初掌兵权的亢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油浸透后点亮的温热火苗在跳跃。
乱世将倾,兵燹在即。但这群前一刻还在扯皮、鄙夷、各自为政的长安人——泥腿子、工匠、兵痞、老学究、甚至高高在上的宰相将军皇帝——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揉搓在一起,如同被赶进洪炉的顽铁杂矿,在巨大的生存威胁下,在汗水泥泞和铁火硝烟中,一点点熔掉了各自的杂质!拧成了一股!
一股粗壮、坚硬、带着韧劲儿、还夹杂着没搓干净的毛刺,却也燃烧着灼烫不屈光芒的绳!
“哈哈!哈哈哈!”秦昊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在压抑的城头格外清晰。他笑得肩膀抖动,草屑乱飞,引得附近几个神经紧绷的守兵愕然侧目。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把被风吹迷的眼角(不知是灰尘还是什么别的湿意),声音带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畅快和豪情:
“好!好一个拧成绳的大唐!!”
他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穿透了眼前阴冷的战争迷雾,看到了某个被烈火镀上金边的庞然巨物拔地而起!
“老子要的盛世……可不光得是书上写的仓廪实衣丰食足!”
他猛地站起身!狗尾巴草在唇边剧烈颤抖!
“那多没劲儿!老子还要造个——盛!世!里!头!更!盛!世!的地儿!!”
“用这杆子烧火棍!”他啪地一拍旁边的凤翅鎏金镗,发出嗡鸣!
“用这满城的烟火气!”
“用这刚淬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儿的硬骨头!”
“造!!”他仰头对着铅灰色的苍穹,如同向着无形中的古老神祇发出挑衅的宣告!
一声带着金铁铿锵的清亮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好一个盛世里头的盛世!秦卿这野心……甚合朕意!”
李世民不知何时己登上城头。他一身戎装,内衬明光铠,外罩玄色绣金龙战袍,腰间悬着天子剑,目光沉沉如渊,看向秦昊的眼神里,有激赏,有释然,更多的是一种被“盛世里头的盛世”这惊世狂言深深搅动、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是期望?是疑虑?还是帝王心中那从未熄灭的、想要缔造万世不拔之基业的雄心被这句话彻底点燃?
“秦卿!”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来人!取朕所存前隋大业年间,光禄勋杨玄感旧甲一套!赐予秦都部署!让他……披挂上阵!以壮我大唐军威!”
两名魁梧的千牛卫应声抬上一口沉重的檀木箱。箱盖掀开,暗光浮动。
那是一套造型古朴雄浑的玄黑色山文甲!甲叶并非细密的锁子,而是一块块打磨光滑、如鱼鳞又如龙鳞层层叠压的厚重冷锻钢板!胸腹前巨大的护心镜被打磨成狰狞的狼首造型,肩吞狰狞如怒张的兽口,臂甲、腿裙、护胫无一不厚重坚实,连头盔都是覆盖大半张脸的凶悍覆面兜鍪!
当这套沉重的、散发着岁月尘封冰冷杀气的铠甲,在千牛卫的帮助下,一寸寸覆盖上秦昊那高大精壮、却总带着一身市井油烟气的身躯时……
城头守军们,连同那些搬运物资路过的小吏,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厚重的狼首胸甲紧贴肌肉,肩吞兽口喷出肃杀寒意!粗壮的臂甲覆盖肌肉线条,狰狞覆面只露出秦昊那双亮得惊人、此刻却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那个带着痞气的少年匠户,瞬间化身为一尊从修罗场走出、即将掀起血雨腥风的战争凶神!
但……
当最后一片腿裙甲片系好,秦昊抬手——
“啪!”
将那顶带着脏污、歪了一个角的宽边大斗笠!
稳稳地!
扣在了那冰冷的、兽口狰狞的覆面兜鍪之上!
那根蔫巴巴的狗尾巴草!
顽强地从覆面兜鍪的下颌细缝里钻了出来!
叼在嘴边!
随着呼吸的节奏!
一晃!一晃!
杀神降临!
却偏偏顶个遮阳挡雨的破斗笠!
嘴里还叼着象征市井懒散的草杆!
这副模样……
威武!厚重!如山!如岳!
却又……
极其!极其!极其的——不正经!!
一股强烈的、憋到内伤的荒谬感如同瘟疫般在城头众人心中弥漫。几个年轻的守兵死死咬住嘴唇,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几个老成持重的校尉面色古怪地别过头去,假装眺望远方。
李世民眼角疯狂抽动!他看着秦昊这副集凶悍、威严肃杀与乡村土鳖于一身的诡异造型,那套价值连城的重甲配上那顶沾着泥星的破斗笠和一根颤巍巍的狗尾巴草……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一股极其汹涌的、想爆笑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那久经锤炼的帝王涵养都差点当场破功!一张脸绷得几乎要扭曲!
秦昊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感受着冰凉的甲片紧贴皮肤的沉重束缚感,扭了扭脖子,铠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活动了一下包裹在臂甲中的手腕,五指猛地张开——攥紧!沉重的力量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不耐烦地“咔哒”一声掀开眼前那只剩一条窄缝的狰狞面甲,露出那双依旧澄澈明亮、此刻却染上一层冷硬锋芒的眼睛!
一把抄起靠在箭垛边的凤翅鎏金镗!
嗡——!
沉重的长戟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低鸣!
戟杆入手,冰凉的触感混合着沉甸甸的份量!熟悉而陌生的血脉贲张感瞬间点燃!前世磨砺出的肌肉记忆和这具身体本身烙印的战斗本能疯狂交融!
他猛地转向渭水北岸!
远方地平线上!如同海啸卷起的前锋!几道浓烈笔首的黑色狼烟!如同破空而起的狰狞长矛!陡然间!
撕裂了!渭北那一片弥漫的死寂尘雾!!
首刺!铅灰色的苍穹!!
来了!
秦昊的瞳孔骤然收缩!体内燃烧的血液瞬间降温!被冰冷的战斗意志取代!那根叼在嘴边的狗尾巴草,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猛地吹落城下!他缓缓抬起手——
不是指向那升腾的狼烟!而是稳稳地、重重地!拍在了身侧!李世民那覆盖着龙纹肩甲的右肩之上!
那力道很大!铠甲相撞!发出沉闷的金属闷响!
李世民身体被拍得一晃!愕然转头!正对上秦昊从覆面后投射出来的、那双如同熔岩在冰层下涌动燃烧的锐利目光!
那目光带着一种超越世俗尊卑、如同战友托付性命般的炽烈!
更带着一种将自身血肉意志融入钢铁战甲般的无匹信念!
声音透过覆面兜鍪的缝隙传出,不再嘶哑,不再狂放,而是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刀刻铁砧般的——穿透生死界限的郑重!
“二爷!”
“秦昊在此!”
“用这条命!用这身骨头!”
他扬起沾满泥污重甲的右手,指向北方那几道撕裂天幕的狼烟!
“也定要——”
“让那群狼崽子!”
“碎!骨!渭!水!岸!!”
“绝不容您!”
“签!下!那!堆!废!纸!垃!圾!!”
每一个字!
都像淬火的钢钉!
狠狠楔入了!
御敌之墙的最坚硬处!
寒风卷起尘土!掠过覆面兽吞!
远处!狼烟更浓!
如同不祥的黑色潮水!正向着这座刚刚凝成一股绳的古城!排山倒海!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