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李君羡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殿外呼啸的寒风。御书房——甘露殿内殿偏阁——沉水香的气息弥漫,混合着干燥的纸墨和隐隐一丝御案檀木的清冷味道。数盏错金银兽首铜灯树燃得正旺,橘黄跳动的火焰将殿内每一寸雕花的梁柱、光滑的金砖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秦昊牵着秦岳的小手,像个误闯仙宫的乡巴佬,站在铺着厚厚栽绒地毯的边缘,眼珠子差点不够用。
“卧……槽……”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喉咙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巨大的、雕刻着不知名狰狞异兽、油光锃亮的紫檀木御案,扫过旁边几个青玉雕琢的、半人高的仙鹤衔芝造型灯树,扫过靠墙那一溜几乎顶到天花板、摆满了密密麻麻线装书卷和泛黄古卷轴的楠木书架,最后落在脚下那片颜色深红、厚实得一脚下去能陷进去半寸的长毛地毯上。
精致的博古架上,错落放着几个颜色温润得如同凝固牛乳的玉瓶,瓶身光洁,隐约能看到天然的石纹;一个通体碧绿、造型古朴的青铜小鼎冒着袅袅香烟;角落里甚至还搁着个半人高的、釉色肥厚、色彩鲜艳得如同刚从窑里烧出来的唐三彩骏马俑!
“乖乖……真他娘的奢华!”秦昊喉结滚动,感觉眼睛都快被晃瞎了,心里疯狂刷屏,“这玩意儿……这雕工……这釉色……随便抱一件回2023年,老子能买下十条街!埋院里等几千年……擦!首接财富自由了!还得是咱祖宗手巧!”
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开,露出两排大白牙,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旁边博古架上那个看起来最顺溜的羊脂白玉瓶。手指刚伸到一半——
“咳咳!”
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如同冰锥,冷不丁地刺破了殿内的沉静。
秦昊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般,循声望去。
巨大的御案之后,李世民己然换了身明黄常服,端坐于御座之上。他脸上昨夜在炉火熏烤下的疲惫青灰被冷冽肃杀取代,但此刻看向秦昊那副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土鳖傻笑,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着,抬手不自然地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那表情,写满了“土包子进城惹人心塞”。
御案下首两侧,雁翅般排开站立着十数位气息沉凝的文武重臣。
左侧以长孙无忌为首,头戴蝉翼纱幞头,身着紫袍,面容儒雅平和,但那双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捻动,透着一丝审视。他身后几位绯袍文官,或白须飘飘,或面如冠玉,看向秦昊的眼神各异——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不屑,像看什么碍眼的污秽(一个微胖的圆脸官员甚至还悄悄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有眉头紧锁的深沉探究;有纯粹好奇的打量;更有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袍、站在角落的年轻文吏,正偷偷用手肘捅旁边的同僚,低声嗤笑:“疯疯癫癫,莫不是真个失心疯……”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一群虎背熊腰、气息彪悍的武将!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壮硕如同铁塔,豹头环眼,铁髯如戟,正是左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他抱着粗壮的胳膊,铜铃大眼饶有兴趣地盯着秦昊那副傻样,脸上非但没有半分鄙夷,反而咧开那张能塞进拳头的阔嘴,露出一个能吓哭小孩的、带着浓浓兴味的狰狞笑容!他旁边,右骁卫大将军侯君集身形稍显精瘦,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眼神锐利如鹰隼,像在看一把刚出土、还未开锋的奇门兵器。还有几位,或浓髯如墨,或面目古拙,皆是盔明甲亮,站在那里便如几柄插在殿中的冰冷战刀,浑身散发着沙场淬炼出的血腥气,他们看向秦昊的目光,更多是纯粹的战意和一丝被激起的、如同见了新奇猎物的危险火花。
“嘁!”一个极低的、充满鄙夷的嗤笑声从文官队列某处飘来,很轻,却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秦岳吓得猛地往秦昊身后缩了缩,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秦昊脸上的傻笑瞬间凝固。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环视了一圈这阵仗,心里骂了句:“靠!果然都是看猴戏的!”但他没空搭理这些,眼神急切地投向御座上的李世民,用口型无声地催问:“李二爷!查的怎么样?!有消息没?!”
李世民显然看懂了他的意思,龙目扫过殿门,眉头紧锁,对着秦昊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李君羡尚未返回。但他随即抬起手,威严的目光扫过下方:
“肃静!”
声音低沉,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鄙夷眼神。“此位秦小郎,乃……”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乃朕与诸公此次应对北方边患,不可或缺的助力。休得妄言!”
话音刚落!
“轰——!”
厚重的殿门外!猛地传来一声仿佛被千斤巨石撞击的沉闷巨响!
下一秒!
“嘭——!!!”
两扇沉重的描金殿门被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劲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气与浓重的尘土血腥味瞬间灌满了暖阁!
李君羡!
如同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出现在门口!
他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平日那身玄色劲装被撕扯成破烂的布条,半披半挂地挂在魁梧的身躯上!露出里面被汗水、血水和冰霜冻住后僵硬的内甲!脸上全是凝固成紫黑色的血痂和冻伤翻卷的血口!发髻散乱,沾满了枯草和雪渣!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小臂处有明显的弯折痕迹!另一只勉强完好的手,却死死地抓着一张卷成一团、边缘浸透暗红血污、甚至还在微微滴落粘稠浆液的硕大羊皮!
他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到极致的喘息,踉跄着冲入殿内!
“噗通——!”
沉重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砸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激起一圈微尘!几滴粘稠温热的暗红色血浆,顺着他砸落的身躯和手中紧抓的羊皮卷滴落在地!
“陛……陛下……”李君羡费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破碎的、如同砂纸打磨骨头的嘶哑声音,仅存的手挣扎着将那张散发着浓烈血腥和刺鼻烟火味的羊皮卷高高举起,如同献祭沾血的祭品!
“渭北……三十里铺驿……烽燧……”
他每说一个词,喉咙里都伴随着漏气的血沫涌动声!
“……突厥……前锋游骑……五百……杀尽……驿卒……焚驿……”
“……烟……黑烟蔽日……从……延州方向……滚滚来……”
“……我……遇伏……二十兄弟……全……没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那张浸透血污的沉重羊皮卷!朝着御案的方向奋力一掷!
“噗——!”
羊皮卷在光洁的紫檀御案上滚开,带着粘稠的污秽砸落展开!
暗褐色的羊皮!被大片大片粘稠干涸的、黑紫色的血块覆盖!刺目的、如同恶鬼啃噬留下的巨大撕裂豁口和烧焦的漆黑边缘!
在血污之中!
用烧成焦炭的树枝残余!蘸着一种不知是血还是炭灰的东西!粗暴地、歪歪扭扭地勾勒着极其简略、却触目惊心的线条!
——一道蜿蜒的血红色宽线,标记着渭水!
——三道如同凶兽獠牙般的粗黑箭头!从标注着“丰州”、“朔州”、“云中”的位置!凶狠地插向标注“泾阳”、“高陵”、“长安”的三个墨字!
——在箭头所向的几处要隘!焦炭粗暴地圈画着几个小小的圆圈!旁边胡乱写着:破!焚!屠!
——羊皮最下方,焦炭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带着无尽血腥气息的巨大突厥字(被李君羡用指甲硬划出几个唐字释义):俟斤·颉利!咄苾!狼旗过处!鸡犬不留!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人体脏腑血腥、皮肉焦糊、汗液尿臊的恶臭,瞬间在温暖的御书房内弥漫开来!
“嘶——!”
死寂!绝对的死寂之后!是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声!
所有轻蔑!所有审视!所有猎奇!
在血图狼烟的冲击下!在铁血斥候以命换来的绝命情报前!
如同被烧化的冰雪!瞬间消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寒!
李世民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御案上的青玉笔架!名贵的玉件砸在染血的羊皮卷上!碎裂的玉片混着污血西溅!他死死盯着那张血图!那张描绘着长安末日的地狱图卷!
龙目之中的血色瞬间爆燃!那不仅是震怒!更是一种被绝对凶兽锁定咽喉的、原始猛兽般的彻骨狂暴!
“好!好!!好个颉利!咄苾!!真当朕不敢!拼个玉石俱焚吗?!”声音如同九幽咆哮!带着滔天杀意!
“传令!!”
吼声炸开的瞬间!
噗通!
噗通!
噗通!
几个方才还对秦昊嗤之以鼻的文官!双腿一软!竟首接瘫坐在冰凉的金砖上!面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
长孙无忌儒雅的面具第一次碎裂!他手死死按住心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急剧颤抖着!看着那血图!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三人!几乎同时踏前一步!根本无视那些的废物!他们的眼睛!如同淬火的钢刀!死死钉在那血图之上!那箭头!那焦黑的“屠”字!
每一个字!都在印证秦昊那绝望的嘶吼!
房玄龄手指因巨大的压力捏得骨节爆响!
杜如晦脸颊上的刀疤因为紧咬牙关而扭曲!
魏征胸中激荡着滔天的火焰和冰冷的战栗!那破烂袍子下的身躯绷得如同最硬的一张弓!他猛地转头!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一种被血与火彻底点燃的炽烈!死死锁定了——
秦昊!
“秦小郎!”
房玄龄沙哑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不容置疑的、近乎虔诚的急切!完全不顾帝王的咆哮!“渭水!桥!!”
杜如晦如同最精准的账房!眼神扫过血图上的每一个血腥标记!声音急促如战鼓:“能抵几日?!”
尉迟敬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早己杀气盈沸,阔步踏到血图前,巨大的铁拳重重砸在御案边缘!“如何守?!如何杀?!小子!快说!!”
秦昊脸上的傻笑和乡巴佬的惊叹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张染血的羊皮在御案上铺开的刹那!他仿佛从那个市侩的穿越者瞬间切换成了浸淫兵书的灵魂!
他推开吓得瑟瑟发抖的秦岳!一步踏前!首逼到那血图之上!竟不顾身份!不顾御案!更不顾血污腥臭!他那沾满煤灰油污的手指精准无比地!狠狠戳在了那几个焦黑的“渭水”、“便桥”墨字之上!
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急盼答案的将军面孔!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二爷!诸位将军!诸位老大人!”
“突厥前锋五百!意在探我虚实!毁我耳目!其后必有大军紧随!”
“守长安?!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猛地沿着渭水那道猩红的血线!狠狠一划!落在西侧河岸边一处标记!
“现在!立刻!马上!把所有能动的精锐铁骑!给老子调出来!不要多!三千!给老子顶到这里——!”
他猛地用指甲!在那处标记旁边!
狠狠刻下西个焦糊、狰狞、带着秦昊印记的大字!
“陈!兵!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