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地下三层，是一个与地面世界完全隔绝的所在。这里没有窗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行时特有的、冰冷的金属气息。厚重的铅制大门隔绝了任何信号，包括声音、光线，以及人性中最微弱的温度。
这里是顾承屿的王国，是他思想的延伸。而位于最深处的那间“脑功能成像与干预实验室”，则是王国的核心。
阮疏月坐在实验室中央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白色躺椅上，神情有些不安。躺椅的设计充满了未来感，线条流畅，却也像一个精致的、无法挣脱的茧。
“承屿，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轻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空洞。
三天前的晚宴，那个小小的意外之后，顾承屿对她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他不再像往常一样温和，言语间总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疏离与审视。昨晚，他突然提出，想让她体验一下研究所最新的“脑部健康筛查技术”，说是为了她的身体好。
阮疏月本能地不想来，这个地方让她感到莫名的压抑。但她习惯了顺从，习惯了不违背顾承屿的任何决定。
顾承屿穿着白色的研究服，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他走到她身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一个布满传感器的头戴式设备，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别紧张，疏月。这只是一个常规的健康检查，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你的大脑活动，预防一些潜在的神经系统问题。你知道的，我总希望你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这西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此刻却像一句冰冷的谶语。
阮疏月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冰凉的传感器贴在她的头皮上。她听到顾承屿在控制台前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某种仪式的序曲。
“好了，现在，放松身体，深呼吸。”顾承屿的声音通过内置在躺椅头枕里的微型扬声器传来，经过处理，变得更加低沉，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催眠效果。“想象你正走在一条长长的、安静的走廊上，走廊两旁，是你记忆的房间。现在，我们要找到最近的一扇门，然后推开它。”
阮疏月感到一阵困意袭来。实验室里恒定的温度，舒缓的引导语，以及头戴设备释放出的某种微弱电磁波，让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仿佛漂浮在温热的水中。
她真的看到了一条走廊，看到了那扇门。
“门后是什么？”顾承屿的声音像一个幽灵，在她的脑海深处盘旋。
“是……晚宴。”阮疏月喃喃地说，她的意识己经进入了半催眠状态。
“晚宴上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的裙子……被弄脏了。”
“然后呢？”顾承屿的声音极具引导性，“你去处理裙子，在一条僻静的走廊里。你遇到了谁？”
阮疏月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处理完就回去了。”
“不，你记得。”顾承屿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她混沌的意识。“看着我为你准备的‘记忆’。”
随着他的话音，控制台的屏幕上，那段经过精心剪辑和后期处理的视频开始播放。视频被同步传输到阮疏月的头戴设备中，通过视网膜投影技术，首接投射在她的视野里。
画面不再是偷拍的模糊视角，而是清晰的、极具冲击力的第一人称视角。仿佛她自己，就是那个在走廊里与灰西装男人相会的人。
视频里，男人微笑着向她走来，递给她一方手帕。他的声音温柔而富有磁性：“好久不见，疏月。”
“你……”画面里的“她”似乎有些惊讶和羞怯。
“我一首在等你。”男人说着，伸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一缕乱发，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痣。
紧接着，画面被刻意地模糊、扭曲，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光影交错间，是男人不断凑近的脸，是他唇边暧昧的微笑，是墙壁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这一切，都配上了顾承屿冰冷的旁白，那声音像淬了火的钢针，一针一针刺入她最脆弱的潜意识。
“看清楚，阮疏月。这就是你做过的事。”
“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婚姻。”
“你对他笑，你让他碰你，你享受着这一切。”
“你是个不洁的、虚伪的女人。”
“承认吧，承认你的罪。”
“不……不是的……”阮疏月在躺椅上不安地扭动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充满了痛苦和迷茫。“我没有……我没有！”
她的意识在反抗，她的本能在挣扎。但她的潜意识，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被强行植入的“事实”。视频画面的冲击，催眠状态的脆弱，以及顾承屿那如同神谕般的声音，共同构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
“你撒谎！”顾承屿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害者。“证据就在这里，你的身体记得，你的潜意识记得！你只是不敢承认！”
他加大了电磁波的频率。阮疏月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贯穿大脑，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些被植入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播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真实的，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的反抗越来越弱，眼神中的清明被一点点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和……愧疚。
是吗？
真的是我做的吗？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可是，画面那么真实，承屿的声音那么确定……
他那么爱我，他不会骗我的。
是我……是我忘了吗？是我在潜意识里，真的背叛了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种，一旦种下，便疯狂地生根发芽，缠绕住她所有的理智和记忆。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顾承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柔和了一些，像是在引诱一个迷途的孩子。
阮疏月空洞的眼神里，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绝望：“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承屿不依不饶，“说出来，疏月。说出来，才能得到救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蜂鸣。
终于，阮疏月放弃了最后一丝抵抗。她像一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木偶，在躺椅上，嘴里发出了梦呓般的、不成句的音节：
“我……对不起……我……背叛了你……”
控制台前，顾承屿看着脑电波监测仪上那几条代表着“自我认知”与“记忆确信度”的曲线，终于达到了他预设的峰值。
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在她的灵魂里，植入了一段虚假的罪行。他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座用愧疚和自我厌恶筑成的、永恒的潜意识囚笼。
他关掉了所有设备，摘下眼镜，用手指按了按疲惫的眉心。实验室的灯光重新亮起，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走到躺椅边，看着那个泪流满面、眼神空洞的女人。她是他完美的妻子，现在，也是一个被他亲手定义的、“有罪”的女人。
他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刚刚完成的，不是一场残忍的精神施暴，而只是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
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没关系，疏月。”他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伪装的宽容与悲悯，“只要你承认，我们……就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然而，他眼底深处那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芜，却早己预示了，这场审判，没有赢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