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蛟拄地的刀锋缓缓抽离青石砖缝,刃口在粗粝石沿上刮出一串细碎的火星子。林烽那条裹死的右臂沉甸甸坠在身侧,靛蓝裹伤布底下透出厚厚一层暗黄的油膏闷亮,隔着布条都能闻到那股子凝固的腥凉气儿,死死压着里面皮肉淤血肿涨的轮廓。他挪步时右肩微塌着借力,每一步都踏得地上浮尘一沉,却再没半点摇颤不稳。
藤篓子被苗月儿挎在肘弯上,篓口裹严的那块粗布底下闷着点东西。她脚步紧跟着林烽踩过的印子,手指扣着藤篾,指节绷得发白。篓底旧布包边角那道被刀气震开的裂口里,新渗出的那股子烂熟桃肉混着腐血的老旧煞气消停了,可篓身靛蓝藤篾上几个细微孔洞边沿,不知何时悄然沁出了几点粘腻暗红的油渍子。油渍凝在篾皮上,不往下淌,风吹过时,带起一丝极其轻微、蜜糖底下裹着腐朽骸骨的腥甜焦糊味,首首钻入鼻根子底下。
塌了半堵墙的药堂豁口外边,寨民们拖着草帘子裹了的家当,缩头缩脑地绕开废墟边缘那条刚碾出来的人踩路。看见林烽从浮灰堆里一步步踏出来,靠得近的几个老汉婆娘喉头滚了下,想说什么,眼风扫过那条僵裹的伤臂,又觑见林烽眼皮底下那点没散尽的寒煞气儿,干张了张嘴,拽着半大的小孙儿丫头就往人堆后头缩。
“林……林大哥,”老寨主的小孙子被他娘按在身后,眼睛却鼓溜溜地溜着藤篓上那点暗红油渍,牙关磕碰出脆响,“那……那洞里头的……”
林烽脚步没停,像是没听见。“药柜顶格的青灰粉,”他声音沉得像碾进石板里的车轮,“混点干苔麸皮子,能压着毒瘴烟气。”话是对着前面带头的汉子飘过去的,人却己经擦过人群,碾着满地踩硬的泥疙瘩朝寨子深处去。那汉子猛地顿住,呆愣愣看着地上被林烽靴底碾碎的一小块浮土硬壳,里头露出的湿泥芯子上竟真泛点不自然的青灰粉末。
苗月儿手指掐进藤篓那点沁油的篾皮孔洞里,硬篾茬刺得指腹生疼。她眼风扫过人群里一张张惊弓之鸟似的脸,再落到前头林烽那沉得如同背了一块生铁的背影上,喉咙深处被那篓口溢散的蜜甜焦腥味堵得发涩。
青石铺的老寨子街面被踩得溜滑,糊满了黄泥和草梗子。塌了铺子的废墟随处可见,糊着窗扇的破草帘子让风抽打着飘。唯独街当中间那栋原本气派的老铺子万珍楼,塌得更狠些。大梁斜插下来杵在烂泥地里,砸塌的石门槛子旁边,散着些乌漆墨黑的药丸渣滓和烧出焦洞的残破药臼子,空气里搅着股沤烂了的酸霉气,混进遍地烂泥的腐土腥味里,闷得人脑仁发昏。
几个婆娘蜷在对街半塌的磨盘底下,抱着裹在粗布包里的碎瓦罐片,探头探脑朝万珍楼废墟瞄。林烽站定在那截半陷进泥里的破招牌柱子前头。招牌让火烧卷了边,乌糟糟的“珍”字下头还残着点金漆印子。
空气里的酸腐气钻过鼻,底下还掺着一丝更顽固的腻冷甜腥,裹着点死蛇似的僵皮味儿。林烽脚尖往前碾了点,半只靴子踏进门槛子边那摊被积水泡透了的黑泥里。鞋尖碾碎了泥下一块巴掌大的灰黄硬块——是熬败了的虎骨胶渣子混了烂泥干结的东西——硬块底下一点黑黝黝的缝隙被碾开。
一股子冰冷刺髓的腥气,裹着铁锈蚀透了铜钱的铜绿味,倏地顶开了淤泥缝隙!针尖似的刺向人面门!
苗月儿猛地提了口气,怀里的藤篓子跟着一震!篓口粗布裹紧处隐隐透出里面那暗金硬痂的一线寒芒!但那地下涌出的冷腥铁锈气却像活蛇般一绕,硬生生避开了篓子,凝成一线,朝着地面塌陷处裂开的那个大黑窟窿口猛钻进去!那洞口被烧焦的梁木半掩着,像被砸塌了洞口的蛇窝,阴风打着旋儿往深处灌。
林烽那条垂着的伤臂动了下。靛蓝裹布底下,紧裹着虎膏的僵硬皮肉似乎绷紧了。他右肩的骨缝里传出极轻微的“咔”一声,像冰壳初裂的动静。他并未看那地洞,眼皮微垂,目光碾过脚下那块被他鞋尖踩扁了的焦糊胶块碎渣。
“虎胶……”他声音混着瓦砾堆里残余的烟灰气,“火燎狠了,烤出一层尸蛇蜕下的霜青纹……” 脚尖一碾,把那点残留着油脂的焦糊碎屑彻底碾进泥里,连同那点残余的蛇蜕腥气一道踩灭。
他下巴朝那塌陷洞口抬了半分。
“走吧,”声音沉得像坠进深潭的石头,“这口子底下捂着的陈醋膏油气,再熏下去,真能把人骨缝都熬成松胶渣。” 他视线扫过苗月儿紧搂藤篓的手背,篓底硬痂震开的那缕寒气己然缩了回去,只在旧布破口边缘凝出一点暗金血蜡般的光晕。
苗月儿盯着那塌了大半、如同怪兽裂口獠牙般的地洞豁口,喉咙里梗着的那股子甜腥焦气,终是被洞深处丝丝缕缕反逼出来的、更深更沉的朽铁冷气给堵了回去。她没应声,指节死攥着藤篾,油滑的汗腻浸透了粗砺篾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