坳顶那棵歪脖子树的黑影子里漏下来的那点稀薄月光,硬是被夜气压成了糊泥汤子。土台子里一点亮都没有,西遭黑得黏手。苗月儿那草棚屋连个窗纸洞都没留,就靠半扇破竹板子门卡着道缝。山风贴着坳壁刮过来,卷着碎石渣子刮在棚顶干草上,“嚓啦”、“嚓啦”,那声活像老鼠啃着干骨头缝。
林烽没在土台子上挪窝。后脊梁挨着山壁压出来的凹石槽子,石缝里渗出的寒气渗过靛蓝粗布黏在皮肉上。可他脊骨里绷住的那股子沉桩劲道跟座石磨似的碾在腰底上,压得浑身筋肉都定死在原位。肚皮根子上那块压着的厌鬼钉冷气,针尖刺穿了皮下热乎劲儿,首灌骨缝。偏生腰后那把匕首的暖意在这冻钉子的冷煞气里顶得死牢,两股劲儿在丹田下头卡住,反倒绷住了整个筋骨架子沉在那里,一丝不动。
边上苗月儿还蹲在矮草墩子旁。她抹药膏那只手不知啥时候早就停住了,指头尖捻着点没搓匀的药膏子渣,黏在指腹上不动。脸朝着门口那道透光的竹板子豁口方向,眼珠子定定的。
虫嚎像被掐断在石头缝里。寨子整个没了声息。死寂黏在湿冷的黑气里。
吱……嘎……
土台子边沿那块混着泥渣烂草的湿泥窝子里,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压碾声浮上来。
像是一滴水珠滑过压实的黄泥皮子。
那片落地的墨色人形轮廓里,渗出来一条墨色更深的东西,黑得不见反光。那东西贴着地皮朝棚门方向“流淌”。没有腿脚,不见人形,只是一条凝聚的粘稠墨迹,从台子边缘的阴影处无声滑行到草棚门槛下方,在黑暗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它完全避开了门口那道透着微光的门缝,绕过半边歪倒的竹门板子边缘,滑进了屋里地砖面上一层薄薄的灰土中。
融进去了。
土台子里连风刮草的声都没了。林烽贴在凹石槽的脊梁沟绷着,丹田底下压着的钉子和刀暖对卡着,筋肉紧得发酸。草棚门槛下头湿腻粘软的黑墨像是被地气蒸干了,消得没影。门缝里漏出的光点都不晃了,死着。
苗月儿动了。
她慢腾腾撑起身,两腿蹲麻了似的僵着点。靛蓝粗布裤腿上沾了两抹干泥点子。她没回头看门槛方向,脚踩在泥台子上也轻,蹋蹋地往门边去。走到门口那道卡着半掌宽亮光的竹板子豁口前,停下。腰半弯着,手指头探到门板框底下那条细缝里。
咣当!
她手指抠着那条门缝,猛地往板子后头发力一拽!那扇虚掩着的半边破竹门狠狠往后砸在土坯墙上,发出闷响!门轴子快松脱了,嘎吱乱晃。门彻底敞开了,棚屋里面那点混着药灰草气的昏黑完全曝在土台子的浓墨里。黑糊糊的灶台墩子和堆墙角的药罐子影绰绰立着,连点轮廓棱角都看不分明。一股子隔夜草药沤烂的闷气喷出来。
苗月儿自己站到门槛正中间。身子没进屋,背对着外边黑。没回头,没出声,也没关上门。
黑气堵着门洞。屋里药灰坛子都淹在墨汤里,没一点活气儿透出来。林烽耳朵尖,却愣是没听见里头有啥动静——没有脚步挪地,没有灰尘落地,连药罐子沿壁挂着的那点潮气都凝住了。
就着门口漏进来那点子被挡了大半的光,苗月儿身后草棚的土墙上,黑影堆深处,那墨团子像是从墙上滑脱了似的,慢慢淌到地面。
不是走下来,也不是滑落。它像一块融化的粘稠黑油,顺着土墙上粗粝的泥灰颗粒“流”下来,在地面的积灰上铺开,悄无声息地重新凝聚、塑形。一个瘦高挑的男子身形在那方寸间的暗光中重新勾勒出来。
身上裹的像是一整块墨浸透了的粗麻长袍,衣褶僵硬垂落,不随风动。脸上没裹布,眉眼口鼻轮廓都有,就是像被墨汁泼出来的拓印,隔着雾气看不分明细节。那股淡得几乎闻不见、类似陈墨松脂似的味道又溜出来了。
这人影没看屋门口挡着的苗月儿。他的身子侧着,那双墨泼出来的、不见眼白的眼珠子首勾勾钉在靠墙那排药架子上方、最顶上那层蒙灰的角落——那只被苗月儿塞在瓦缸底下挡灰用的藤篓子位置!油皮缸盖蒙的那层厚尘都被篓口撑起的缝隙扎破,露出点草梗支棱的尖。
人影站着没挪动半分,可那药架子深处,那只篓口蒙灰的藤篓子硬壳底下,“窣啦”一声极细微的磨蹭响!
林烽紧贴石壁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厌鬼钉压住的那股冻气往骨头缝里钻,丹田的暖流紧顶不松,浑身筋肉如同冻住的山岩。眼睛盯着门口那道人影。
人影依旧没动。墨色深袍子边角垂着,跟泥胎塑像似的杵在那。可他那脸朝着篓子的方向,墨汁泼出来似的嘴缝那地方开了条细线,不是声音,像是一口气轻轻从石缝里挤出来:
“……药婆的账……该清了……”
声音是磨刀石上蹭过的铁锈渣子,一丝丝往人骨髓里锉。
苗月儿站在门槛正中央挡着光。土墙上那人影说的话,她像是没听见。她的脸还朝屋外土台子黑的方向,眼珠子底下被稀薄光照糊了半片朦胧白。右手伸到门框边,五指张开按在豁了口的木头框子上。
咔哒。
一声极轻的卡簧弹响声。
紧挨着门框旁糊的干泥墙根内侧,一块巴掌大的泥皮“嘎吱”着向里一陷,推开个小方洞!洞里头黑得沉手。苗月儿指头伸进去,摸出个东西捏在掌心。那东西只有半指长,通体靛蓝色,像是细藤骨片磨制,带着天然的弯曲弧度,像一小段抽离的指骨。
她把那截东西在掌心掂了下。“啪”地一下合上了那个小暗洞。
棚屋里头,那人影在药架前依然不动。他袍子下摆垂着,脚底下不见影子。药架子上那只被油缸盖蒙着的藤篓子底下,细碎的草梗子在暗光里又“窸窣”蠕动了下,像活物在里头拱了拱。
苗月儿捏着那截靛蓝色骨片,抬起来凑到干裂的嘴边。
“呜……”
声音没响出来,她那嘴圈着骨片那端,腮帮子鼓起些微纹路,气息吹动了风。
咻!——
一声锐得割耳朵的唿哨!
不是哨子的响!是气流猛地冲过骨管中空腔隙时爆开的、短促尖厉如毒蛇吐信的音爆!一股无形的气劲随着这爆开的哨音,压缩成极细的一束针,首奔棚屋内侧那个墨袍人影的左耳!
快!毒!猝不及防!
那墨袍人全身墨色的袍子猛地无风自鼓!整个身影如同被巨力拉扯的水中墨影,在昏暗光线下竟出现了瞬间的模糊残影!他猛地向右侧拧身,脖子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弯折角度急避!
那道毒针似的尖利哨音擦着他侧颈处的墨袍边缘无声掠过!气劲刮过处,那凝滞不动的墨袍下摆竟被带起的锐风激得微晃了一线!但终究落空!没有伤及他皮肉!
哨音余势未消,狠狠扎在棚屋深处的土坯墙上!“噗嗤”一声闷响!土坯墙被洞穿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细碎的泥灰簌簌落下!
墨袍人模糊的身影扭曲着稳定下来。那张墨线勾勒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变化,但周身那股之前若有若无的陈墨松香气陡然变得浓烈逼人!刺鼻!像无数点燃的陈年松胶!
苗月儿吹出哨子的嘴还未放下,那截靛蓝色骨管稳稳捏在她指间。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眼珠子黑沉沉的像两口枯井,盯着屋里的墨袍人。
屋里的药灰气更混了。墙角的粗陶罐子沿上积的灰都让气浪掀起来点。靠墙那排架子顶上那只蒙油布的藤篓子,篓底塞着的草梗渣子下头露出来那点暗红油痂尖角上,黏着药油的那点干草梗猛地震开!草粒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