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东头那道用歪脖老榆树劈出来的木栅栏豁口透进风来,把灶房里头那股混着草药青涩气的烟火味吹得满院子打转。林烽盘腿坐在寮子门口用青竹片子扎起来的矮脚凳上,后脊梁靠着根顶梁的毛竹柱子,那柄吞了山里太多邪气的古匕别在腰后头,隔着靛蓝粗布闷闷地焐着皮肉,像个刚闹腾够了的老实伙计,没再烫人。
他眼睛虚着,像是在盯竹篱笆外头那几个满脚泥巴点子、正撅屁股逮蛐蛐的半大娃子,实则心思早沉到了小腹下头那块刚让血玉桃煞淬过的丹田地界。里头那股被桃肉精气撑得鼓荡的热流,正混着地髓元力闷雷似的缓缓滚动,慢慢往下沉淀。皮子上刚炸开又被药膏捂回去的干疤透着点扎人的痒意,提醒他山里那场要命的折腾还没彻底翻篇。
苗月儿背对着他在灶眼子前头猫着。靛蓝粗布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细伶伶、沾了灶灰的手腕子。她面前的小石臼给捣得咚咚响,里头躺着的是那几坨从山里血命扒出来的疙瘩血玉桃。拳头大的烂桃疙瘩被麻布片子囫囵个儿裹紧实了,正架在土灶坑里煨着的小铁锅上头,被锅底文火闷着的水汽蒸得外皮发蔫,透着一股子焦皮裹烂肉的怪甜气。
小石臼里卧着几片晒透了的陈皮丝,还掺着刚抠出来的一把苦杏核仁碎瓣儿。她手腕子捣得稳,臼底下渗出来一汪又稠又亮的黄褐色桃汁浆子,像熬透了的金琥珀,滚进旁边一只新砍出来的竹筒子里。热气裹着酸涩的陈皮味儿和桃肉蒸腾出的那种勾人又腻得慌的妖香,“滋”地一声,在灶台上弥散开,把那股钻脑子的甜给压下去三分。
“外头裹的桃胶腻子得削净……”她嗓子还有点哑,像是山里叫风砂子灌过,“血煞气最毒……闷出来的浆子得拿陈皮苦杏皮收着……”石臼里那堆碎物被捣成了面疙瘩似的粘稠糊,她才停了手,拎着粘了药渣的麻布角擦了擦腕子,又抓过那竹筒子晃了晃。蒸软的桃疙瘩被布裹着挤出来,搁在木砧板上按着软,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噗噗”几下剁开桃皮,露出里头半干不湿的暗桃肉瓤子,像是渗着血的烂棉絮。
那股子烂肉熟透的腻甜气猛地在灶房里炸开了锅。
林烽鼻翼翕动了下,喉结上下一滚。这味浓得像把五脏六腑都裹了层蜜蜡,连他丹田里那股滚着圈的沉气都像掺进去把搅棍,隐隐有点要压不住往上翻腾的意思。
苗月儿像是没觉出他那点动静,刀尖剜掉桃疙瘩里几粒青褐色的硬桃核,随手甩进灶膛边上的柴灰堆里。又换那把刮鱼鳞的薄刀,细细削桃肉里头那些看着发僵的褐硬渣子。动作挺利索,腮帮子绷得紧,只有鬓角点汗珠子被灶火映得发亮。削净的软烂果肉一分为二,一半掺进刚才捣好的药面糊里揉烂了,另一半塞进竹筒子底,浇上那层闷出来的粘黄桃汁子浆,拿根洗干净的木杵子一下下杵烂。
粘稠的暗色桃酱在竹筒里冒着小泡,那股叫人发晕的妖甜味被热汽裹着冲顶。
门外风卷着几声娃子追闹的嘎嘎笑荡进来。寨子里的日子照旧过,太阳晒暖了黄泥地皮,晾在竹竿子上的粗布单子被风刮得“啪啪”响。
“弄点油。”苗月儿头也没抬,盯着竹筒里的酱汁。
林烽后脊梁从毛竹柱子上挪开,人起了。他那张方棱角的脸被灶膛里暖黄的火光映得发亮,下巴颏上让野荆条刮拉出来的新血痂子还没结硬。他走到寮子后屋檐底下,墙角堆着几个黑釉粗陶坛子,掀了盖的坛口上蒙着油纸,一股子榨干了的山漆果油味儿混着压麻子的香。他抠了块指头肚大小的、半凝固的粗榨油块子搁掌上焐着,走回灶台前,没说话,把那块黄腻腻的油膏摊在手心递过去。
苗月儿正往烧滚的小泥炉上坐了个砂碗,接了那油块子就按进碗底。暗黄蜡块子贴着滚烫的砂碗底一呲溜滑开,瞬间就溶出汪浅浅亮油花,一股子生脆的油香盖了锅盖压不住的蒸桃气。
她把筒子里那汪桃酱糊底浆小心倒进滚油里——“滋啦!”
金黄色的油点子爆得窜起老高!一股难以形容的焦香裹着浓浊的热腥气猛地在灶房里炸开了圈!妖甜腻味儿被这油火一炼,竟生生逼出股类似老酱焖腊肉的古怪沉厚气味!
桃酱沫子在热油里翻出黄褐色的花,又被她用短木扒拉搅匀。那股闻着叫人心里头首犯闷的荤香浓稠得像浆糊,却奇异地压住了早前甜腻的晕眩感。林烽靠回了竹柱子,眼皮半合着。他看见自己丹田里那股被勾得蠢蠢欲动的热流,被灶房里这“滋啦”一响勾了一下,跟着一沉,反而稳实了三分。那油煎桃煞的浊气像是泼进滚汤里的冷油花,把躁动给凝住了。
浓烟混着油爆香辣和酱肉荤气涌满了竹寮灶房。苗月儿鼻尖沁着点薄汗,眼神盯着砂碗里咕嘟小泡的酱糊汁子,又舀了小半竹勺桃药面糊疙瘩搅进去:“滚透了……煞气收进油渣里……剩下的桃肉酱抹饼子……最补亏乏的心髓血精……”
她声音哑,调子稳,像是在念祖传的方子口诀。窗户外头日头晒得黄泥院子发白,寨路尽头那口老井辘轳转着吱嘎响,提水婆娘的大嗓门夹着井水泼地的哗啦声砸进墙根。林烽靠在那,闻着煎滚的腥香里那股子烟火裹热油的踏实劲儿,慢慢闭上了眼。
丹田里的气流越沉越实,混着点灶火熏上身的暖意,像是淤塞的山沟引水,终于往底里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