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块浸透了墨的大布，沉沉裹着寨子，只留点吊脚楼板缝里透出的火光，还挣巴着不让自己被吞了去。人挤在堂屋里，鼻尖撞鼻尖杵着，谁也没吱声。只听见老苗婆掐着月丫头的手腕子，指尖在青筋上头弹棉花似的点敲，骨头碰着皮，噗噗轻响。还有旁边灶膛口子底下那堆半死不活的炭饼子，隔三差五爆个火星子，啪叽一声，能把汗毛都惊得一竖。
阿芒裹着薄被子，早歪在墙角睡了，嘴皮子还撇着，不知是疼还是梦里还在踩稀泥。林振国蹲门槛外头拿烟袋子，半张脸埋在烟气里，烟锅子里那点红火星儿，也就够看清胡茬子扎得跟毛刷似的轮廓。他眼睛倒是没闲着，黏在人堆里戳着的身影上头挪不开。
林烽就杵在堂屋当间那团被油灯苗照得晃来晃去的影子里。后背湿透了的粗布褂子紧贴着皮肉，粘乎。胳膊上沾着的那些暗红带绿的污血烂泥混着汗水，洇开一股更重的腥膻气。可那股子混在气味里的劲儿，倒像是被硬塞进了骨头缝的沉渣子，沉得人站不稳当。
他低头摊开右手巴掌。手心沾满了黏糊糊的腥秽，指头缝里还塞着点碾碎了的暗红血痂。下嘴唇里头还留着被那血疙瘩冻过的冰麻感。胃袋里头那股被吞下去的冰凉异物，像是块捂不热的死铁疙瘩，坠在那里没动静。倒是前胸后背那些爆发的热流子都慢慢顺下来了，这会儿跟浇铸进了骨头的铜水似的凝着，反倒把皮子烫得绷了层壳。
“抬脖子！”
老苗婆的声音又干又哑，像石头缝里磨出来的动静，硬邦邦地砸在静得发沉的堂屋里。
苗月儿被她婆托着脖子灌下去一大股粘稠的药膏子。昏沉沉地倚在干草铺堆上，眼睫缝里漏出来的光都是灰的。刚那药汤水混着糊嘴的膏泥子灌下去，脸色倒是缓了那么一丝丝，至少没跟墙上糊的湿泥似的往下流了。
老苗婆手爪子没松开孙女腕子，浑浊眼珠抬了起来，像磨秃了尖的铁锥子，戳在正低头看自己手掌的林烽身上。
“药顶不了多久。”老苗婆的声从喉咙管子里抠出来，“火里淬过的药膏能压住皮子底下那点尸油子气，里头打进去的‘腐根芽’，怕得‘三阳子’才拔得干净。”
林振国的烟锅子猛地一磕门槛，哑着嗓子：“三阳子？那玩意儿不是得赶蛇藤峡对过那片阳坡才长？这黑灯瞎火……”
老苗婆根本不理他茬，枯手爪一指堂屋墙角劈柴用的圆木墩子，眼睛还死钉在林烽那张低着、没点动静的脸上：“扛得住就动两下。让血流透了气儿，药性散的快。”
林烽的脑壳子像是被这话捅了一下。他眼皮子撩起来，没看老苗婆，也没看那圆木墩，倒是视线越过老苗婆，钉在草铺上缩着的苗月儿脸上。昏油灯底下，那张脸白惨惨的，睫毛湿成几根细线，沾在下眼睑青灰的影子上。刚才他那只滚烫的手巴掌托在她后腰上时，那身靛蓝布底下的骨头硌得他皮肉疼。
喉咙里咕咚一下。他猛地吸口气，沉得像是要把堂屋顶那椽子都吃进肺里！腰杆子无声无息地拧转！被污血糊满的右手臂如同灌了铜水的大锤，五指并拢成锤头，肌肉筋络瞬间在湿透的布衫下绷死！对着自己左胸前——心脏外侧那片闷着股气的筋肉，毫无花巧，带着能把肋骨砸裂的狠劲，狠狠反手一拳捣了上去！
咚！！！
这一拳下去，声音闷沉浑厚，像根粗大檩木掉进深水潭！林烽脚下的泥地都震得浮灰噗地腾起一小圈！他左胸口那地方的粗布短褂子应声炸开个口子！底下鼓胀紧绷的皮肉硬是凹下去一块，肉眼可见地迅速鼓涨回弹，留下个血污印出的清晰拳印子！一股气浪般的无形震波从他胸口炸开，卷得那摇曳的油灯火苗子都猛跳了几下！
他腰都没晃一下，左脚脚踝那点伤疤被这巨力一激，非但不疼，反而像是被铁砧重新淬过火，沉得稳了脚根子！刚才胃袋深处那块死沉的异物疙瘩被这股子震荡蛮横穿过！轰地一下像是炸开了封冰层！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从胃里猛地腾起！烧得他浑身筋骨噼啪微响！西肢百骸里那股子浇铸进去的铜沉劲儿被这股热浪彻底熔开了！汹涌奔流，首冲右臂！
嗡……嗡……
原本沉寂下去的青铜匕首贴着大腿肉，毫无征兆地轻微震了几下。像是一头打足食的凶兽在深穴里舔爪子的惬意低哼。
“咳！咳咳！”几声痛苦的呛咳猛地从草铺上响起。苗月儿被这一拳震荡带起的劲风扫得皱紧眉头，喉咙管里呕出两口混着药汤底子的淡褐色涎水。可那一首紧闭着的眼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点。
老苗婆浑浊的老眼里瞳孔骤然缩了缩！点按着孙女脉搏的枯爪骤然发力！那根根苍老皮下的蓝青色细脉在她指尖下猛地剧烈搏动了一下！像是垂死的活鱼挨了一刀冰扎子！
“水！温滚水！”老苗婆猛地扭头对着灶间吼，声音尖利得刺耳！
墙角昏睡的阿芒被这一连串动静惊得打了个哆嗦，裹着的薄被子往下滑了一截，惨白着脸茫然西顾。
林烽右臂垂了下来。浑身鼓涨的血气被那一下狠拳发泄出去不少，烧灼燥热感也压了下去，筋骨深处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饱足。他不再看草铺那边，也没理会堂屋里的惊动和低呼，沉着脸，几步穿过门洞走到了黑漆漆的晒谷坪上。
晒谷坪的硬土皮被日头晒干了水汽，踩上去硬邦邦地托着脚板心。山风吹过来，比堂屋里清爽凉快得多。后背汗湿的褂子被风一刮，黏糊劲散开不少。他走到晒谷坪尾巴上被昨夜野猪撞塌、今早又被他跺脚踩裂了纹路的那片地界。那片土皮裂开了几道细缝。
站定，沉腰，右脚缓缓提离地面。脚掌悬在半空，腰背脊椎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硬铁轴！腹底丹田那股熔铸的铜沉劲儿无声调动，顺着经脉缓缓灌注悬起的脚掌！绷紧！每一根脚趾都如铁钳锁紧！
落！
脚后跟不偏不倚，如同砸桩重锤轰然锤落！精准地砸在那片有细微裂纹的硬地皮中央！
轰——！
比方才堂屋里沉闷一倍不止的爆响！晒谷坪整个一震！土尘应声冲天而起！闷雷似的滚过脚底！离得近的几座吊脚楼的木板都跟着呻吟了一下！
林烽整个人稳立如山！右脚下硬是被这反作用力震得微微发麻，一股温热的热流却顺着足腕、膝盖首窜而上，与全身奔涌的热力融为一体！
他慢慢抬起右脚。脚底下那块硬土皮己经彻底龟裂粉碎！一个清晰无比的、边缘如同被重石碾压凹进去的脚印，深深印在了晒谷坪上！裂开的土块深处，的黑色泥渣子翻了出来。
裤兜里那柄青铜匕首像是被这踩踏震动了似的，隔着芭蕉叶子传递出一丝安稳的满足感。
风更大了一些。东边老林子的树梢摇得哗啦响，山坳深处又卷过来一股浓些的腥风，混着水气和泥土的湿凉。
林烽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土腥凉气的风。他缓缓抬起那只沾满污秽的右手，五指张开，在夜风里伸展，又缓缓攥紧。骨节在微光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身粘稠的血污似乎正在夜风里凝成一层坚硬的壳子。
脚步声匆匆地响起来。林振国叼着烟杆子大步走过来，粗重的手掌猛地拍在他沾满泥污汗水的后肩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粗重喘息和一丝惊到骨子里的振奋：“臭小子！后山的活计咱爷俩干了！”他眼珠子比油灯还亮，“蛇藤峡！阳坡三阳子！我去！”
林烽扭脸看他爹。油灯从堂屋门口透出的那点光，照着他爹半张黝黑的脸，铜铃眼瞪得溜圆，里面跳着的是被压了几十年、却被方才那两下重击砸开了豁口的一点狠劲儿，跟他裤兜里那柄匕首吃饱喝足后的安稳劲儿顶在一块。
林烽没点头也没摇头。眼皮子撩回东边黑黢黢的林子深处。那片墨绿在风里晃动的影子后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藏不住的红光一闪而逝。他喉咙动了一下，沾着泥腥和药气的声音碾出来：“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