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己归来一年。
辰时的梆子声刚过,李华裳在镜前坐定。铜盆里的洗脸水还冒着热气,映着她素净的脸。此刻正被侍女晚晴用抿子仔细理顺。那把象牙梳划过头皮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颈。
“小姐,您这头发长得真好,乌油油的像墨缎子。”晚晴捧着一匣珠翠,挑出支赤金点翠步摇,“小姐你以前总爱去街市上热闹,自归来以后怎么不爱出门了”
李华裳看着镜中晃悠的步摇,金片上的翠羽闪着幽光,像极了北疆雪原上偶尔瞥见的寒鸦。她抬手按住晚晴的手:“简单些好。”穿过垂花门时,露水打湿了木芙蓉的花瓣。李华裳提着裙摆避开积水,却在跨门槛时险些绊倒——那双绣着缠枝莲的软缎弓鞋,鞋跟比军营里的牛皮靴薄了三寸,踩在青石板上总像踩在刀尖上。身后的晚晴眼疾手快扶住她,低声道:“小姐,要不咱还是换双平底鞋?”
“无妨。”李华裳稳住身形,想起第一次穿官靴时,也是这般走路打晃,后来在马背上颠簸三月,便再也不知何为不适。她扶着廊柱站定,望着庭院里那株父亲亲手栽种的石榴树,去年此时,她还在北疆的沙场上啃着冻硬的麦饼,看战友用匕首在树干上刻下“杀胡”二字。
正厅里,阿娘正捧着茶碗听账房报账。见李华裳进来,立刻放下茶碗招手:“华裳来了?吃了没 瞧瞧你这身子,还是太瘦。”说着,示意丫鬟端来一碟玫瑰酥,“你以前最爱吃这个,我让厨房照着以前的方子试了试,你尝尝可对味?”
瓷碟递到眼前时,李华裳指尖微颤。这玫瑰酥的甜香,布满薄茧的手经过一年养护己变得细嫩。她知道府里下人们都在传,这位大小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不然怎会手上有疤、走路带风,甚至有时夜里会说梦话。她只能将这些归为“灾年逃难落下的毛病”,用过早膳,按例是女红时间。晚晴捧来绷好的素缎,上面是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李华裳捏起绣花针,绣了起来,小时候总不喜女工,针脚歪歪扭扭,现在倒也能静下心来。
“小姐,歇歇眼睛吧”晚晴欲言又止。李华裳放下绣绷,走到窗边。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一只麻雀停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罢了,”她叹了口气,“今日不绣了,去书房看看。”
父亲的书房依旧保持着原样,书案上镇纸压着半卷《礼记》,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痕。李华裳翻开父亲的藏书,仔细翻看起来,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不久,听见晚晴在门外轻声道:“小姐,是我,送茶来了。
习惯真是件奇怪的事。她能习惯刀光剑影里的生死一瞬,现在却也习惯闺房里的寂静无声;能习惯啃食冻硬的麦饼,也习惯精致茶点的甜腻;习惯与战友们勾肩搭背说粗话,也习惯现在对下人们轻声细语。有时夜里醒来,摸到枕边的匕首(她悄悄藏在锦缎枕套里),才恍惚记起自己己不在北疆。
午后,阿娘说要带她去参加城南楚府的赏花宴。李华裳本想推辞,却被阿娘拉着换了身藕荷色的罗裙,又在她鬓边插了朵新鲜的白玉兰。坐在马车里,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粉墙黛瓦,忽然想起这是归来后第一次参加宴会。
楚府的花园里挤满了江南仕女,环佩叮当,笑语盈盈。李华裳跟着阿娘一一见礼,听着那些软糯的吴语,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位穿绿衫的楚大小姐凑过来,好奇地打量她:“李小姐好像不大出门?我竟没见过。”
“小女前几年随家母在外省探亲, 才回来。”李华裳刻意放慢语速,模仿着母亲说话的腔调,绿衫小姐掩唇一笑,眼神里带着探究:“原来是这样,我说李小姐怎么瞧着这般英气,倒像会舞枪弄棒的。”
这话像根针,刺得李华裳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那里本该挂着匕首,如今却系着条绣花香囊。阿娘及时打圆场:“我这女儿自小性子像男孩,让诸位见笑了。”说罢,拉着她走到僻静处,低声道:“华裳,在外头收敛些,别让人瞧出破绽。”
李华裳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中的团扇,扇面上画着仕女扑蝶。赏花宴吃到一半,她借口更衣离了席。走到花园深处的太湖石旁,却听见两个丫鬟在说话:“听说了吗?李员外郎家的小姐,当年可是被人贩子掳走了呢!”“真的假的?一个姑娘家……”“怎么不是真的?我家主子说了,他家还贴了告示……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逃回来的”
李华裳猛地停住脚步,指尖掐进掌心。原来流言早己传开。她深吸一口气,绕到假山后,从袖中摸出那枚火石,在掌心碾了碾。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在军营里,她听过更恶毒的流言,见过更险恶的人心,这点风言风语,算得了什么?
她整理好裙摆,重新挂上温婉的笑容,走回宴席。阿娘见她回来,松了口气:“方才还在找你,快过来,楚夫人要给你介绍位公子。”
李华裳顺着楚夫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穿青衫的男子。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拱手笑道:“李小姐,别来无恙。”
是楚离
“楚公子安好。”李华裳屈膝行礼。
宴席散后,马车驶在归家的路上。李华裳掀起车帘一角,看着苏州城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回到府中,己是亥时。晚晴伺候她卸妆,看着她取下头上的珠翠,忽然轻声道:“小姐,奴婢觉得,您是今日宴会中最好看的。”
李华裳一怔,铜鉴里的人影微微一颤。李华裳抬眸,见镜中女子眼尾尚凝着宴会未散的暖意,鸦羽般的睫毛下,眸光比檐角悬挂的琉璃灯还要清亮 ,带着三分笑意的眉梢,因唇角自然扬起的弧度,添了几分水样的灵动。
“又胡说。”她指尖拂过鬓边碎发,想起方才楚离在席上隔了三排酒盏望过来的目光,那视线像含着春溪融冰的暖意,落在哪里,哪里便泛起细密的痒。
晚晴蹲身替她解下裙裾的玉佩,忽然仰起脸:“真的 今日宴会公子们都偷偷的看您呢”少女的声音带着憨首的笑意。
李华裳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不再是过去那种蒙着薄雾的清澈,倒像是被谁用细针挑开了窗纸,透进了三月柳梢的风、檐角滴下的雨,还有青衫上若有似无的墨香。
“许是……胭脂的颜色衬人。”她低头掩饰发烫的耳根,指尖却无意识着袖中帕子的边角。镜烛的光跳跃着,将她耳坠上的东珠映得明明灭灭,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镜中的自己,也在某双含笑的眼眸注视下,悄然抽去了骨血里的薄霜,生出了带露的花茎。
卸去钗环,换上家常的素色寝衣,李华裳躺在床上,夜风吹起纱帘,送来满庭花香。她从枕下摸出那把匕首,借着月光,看着刀身上刻着的“李”字,在月下闪着冷光。
这才是她的日常——白日里是温婉娴静的李大小姐,夜晚透过窗前的月光,会想着远方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