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气候渐渐变暖。当她看到第一片泛着绿意的稻田时,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那是江南的气息,是泥土混着水汽的味道,是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想抓住的温柔。心里那点归家的热望,却像越燃越旺的火。
暮春的雨丝如织,打湿了李华裳肩头的粗布衫。她站在苏州府衙外的青石板桥上,望着朱漆门楣上“李府”二字——那是父亲亲手题写的匾额,如今蒙着一层薄薄的雨雾,像隔了三年光阴的梦。腰间藏着的火石早己磨去棱角,如同她在北疆军营里磨平的少女棱角,只是此刻心跳如鼓,比当年冲锋陷阵时更烈。
十日前,她佯装被火烧死,原以为肯定逃不出萧云深的眼睛,谁知一路上并未有人盘查,是啊 战场生死本是常事,更何况萧云深本就对她不甚在意,这样想着反而轻松自在。
此刻,她是李华裳,江南五品礼部员外郎李修远的嫡女,而非那个在火场中“殉职”的文官李华章。
府门“吱呀”开了条缝,老管家福伯探出头,看清她时手里的油纸伞“啪嗒”掉在地上。“小姐?”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真……真是小姐回来了?”
李华裳喉头哽住,两年年前离家时,福伯还能挺首腰杆,如今他鬓发全白,扶着门框的手布满老人斑。她想说“福伯,我回来了”,出口却成了沙哑的气音。福伯猛地将她拉进门,反手闩上门闩,仿佛要将整个江南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穿过种着芭蕉的天井时,雨丝刚停。李华裳的木屐踩过青石板,惊起几尾躲在叶下的蜗牛。廊下那只描金鹦鹉笼果然空着,黄铜食罐上凝着层薄灰,笼门插销处还留着道细微的齿痕——是当年父亲教鹦鹉说话时,那只顽劣的绿毛鸟总爱用喙去啄的地方。
“华裳读书——”她恍惚听见羽毛扑棱的声响,父亲穿着家常棉袍的身影似乎还在笼前弯腰,袖口沾着点墨渍,正用竹条挑着粟米逗弄:“说,华裳读书。”那时她才十岁,躲在廊柱后笑,看鹦鹉歪着头学舌,把“读书”念成“啄粟”,惹得父亲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像极了芭蕉叶的脉络。
正堂的雕花槅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碰撞的声响。李华裳深吸一口气,推开半扇门。光线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照进来,落在父亲伏案的背上。他穿着藏青色的便服,后颈的白发在光线下格外刺眼,比三年前离家时至少多了一半。右手拨弄算盘的动作有些迟缓,左手却下意识地按在腰侧——那里曾受过旧伤,是当年巡视漕运时落马留下的。
“爹……”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弓弦勒住的羽箭。
父亲猛地回头,算盘“哗啦”一声散了架,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他看清她时,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砚台上,墨汁溅上胸前的衣襟,晕开团深色的花。“华……华裳?”他嘴唇哆嗦着,撑着桌子站起来,腰却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弯得比记忆中更厉害。
里间传来布匹滑落的声响,母亲抱着一摞绣绷从屏风后转出来,银发上还别着支褪色的绒花。她看见李华裳的瞬间,绣绷“哐当”砸在地上,各色丝线滚了一地,有几团缠在她绣着缠枝莲的裙角上。“我的儿……”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尾音处碎成哽咽,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李华裳看着母亲鬓边刺眼的白发,看着她眼角深如刀刻的皱纹,看着那双曾为她描眉的手如今布满老人斑,忽然想起北疆雪地里被冻僵的野花,明明该是盛放的季节,却己枯萎。她想开口叫“娘”,可两年的戎马生涯让她的嗓音变得沙哑粗粝,一开口竟带出半分北方口音:“娘,我回来了。”
母亲“哇”地一声哭出来,再也顾不上什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怀里的体温隔着三层衣衫传来,带着淡淡的艾草味,是母亲常年熏衣的味道。李华裳却浑身僵硬,像块被冻透的铁板——在军营里,她只被战友拍着肩膀叫,从未被人这样紧紧抱过。母亲的眼泪渗进她的衣领,温热的液体让她想起北疆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又暗藏生机。
“你这孩子……你这狠心的孩子……”母亲捶打着她的背,力道却轻得像拂尘,“一去两年,音信全无,你知不知道娘……”她说不下去,只是埋在她肩头痛哭。李华裳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像秋风中的残叶。
父亲走过来,手悬在她头顶,迟迟没有落下。他的眼睛通红,眼角挂着泪珠,却强撑着没让它掉下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福伯!快……快打盆热水来,让小姐梳洗!”
福伯端着铜盆进来时,眼圈也是红的。李华裳这才注意到,老管家的腰更弯了,走路时腿还有些跛——定是去年冬天摔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坐在暖炕上,不停地着。“你看你这手……”她摸到她掌心的厚茧,指尖猛地一颤,“怎么这么粗糙?这些年在外头,到底吃了多少苦?”
李华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母亲握得更紧。她看着母亲探究的目光,想起临行前偷穿兄长的束腰,想起在新兵营里被教官罚跪雪地,想起第一次杀人时溅在脸上的血……这些画面像箭簇般扎进脑海,让她喉头发紧。“兵荒马乱的,”她垂下眼睑,声音压得很低,“一路逃难,做过些粗活……”
父亲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默默地看着她。他没问她去了哪里,也没问她为何突然归来,只是时不时地往她碗里夹菜。桌上摆着她小时候爱吃的糟鹅、莼菜汤,还有一碟玫瑰酥——母亲总是记得她的喜好。可她看着那些精致的菜肴,却想起军营里缺粮时煮的马肉,腥膻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
“你兄长……”母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犹豫,“他今年春闱高中了,现在在省城做官,过几日便回来。”
饭后,李华裳跟着进了闺房,这里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样子,雕花拔步床上铺着她临走前绣了一半的鸳鸯被面,妆台上摆着母亲送的螺钿镜匣,连窗台上的水仙盆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镜中的人影让她陌生——穿着软缎襦裙的少女,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英气。
“小姐,您这头发……”晚晴捧着梳子进来,看着她及肩的短发愣住了。当年离家时,她的头发还能垂到腰间。
李华裳摸了摸发梢,笑道:“逃难时不方便,剪短了。”她避开晚晴探究的目光,走到窗边。窗外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远处传来邻家孩童的嬉闹声,像极了北疆军营里少年兵们的笑闹,只是这里的声音更软糯,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
“华裳。”父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拿着个锦盒,“这是你娘给你攒的嫁妆,本想等你兄长中了举人就……”他没说下去,将锦盒递给她。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赤金头面,凤冠霞帔的图样用金线绣在锦缎上,流光溢彩。李华裳想起在北疆,她唯一的“首饰”是枚捡来的铜扣,用来固定散开的甲叶。她合上锦盒,退回给父亲:“爹,女儿现在……还用不上。”
父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勉强。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画轴展开——是李华裳十岁时的画像,穿着桃红袄子,梳着双丫髻,手里抱着只雪白的波斯猫,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你娘总说,要把你这幅画挂在新房里。”父亲的指尖划过画中她的脸颊,“如今……”
李华裳看着画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忽然觉得无比遥远。那个少女不懂沙场的血腥,不懂离别的痛苦,更不懂如今她肩上背负的秘密。她转过身,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轻声道:“爹,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夜色渐浓,母亲端来炖好的燕窝,看着她喝完才放心离开。李华裳吹灭烛火,却毫无睡意。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她反而怀念起军营里硬邦邦的地铺。窗外传来父亲咳嗽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想起母亲斑白的头发,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
如果当初没有离家,父母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苍老?远处的更夫敲着梆子,“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开,像极了北疆军营里的巡夜鼓。
只是这里的更谷,比北疆的温柔许多。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火石,那是她从北疆带回来的唯一信物。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既然回来了,就该守在父母身边,好好做他们的女儿。至于那些兵戈铁马的过去,就当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吧。
窗外的芭蕉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李华裳靠在窗棂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残月,忽然想起父亲教鹦鹉说的那句话——“华裳读书”。或许,从明天起,她该重新拿起书本了。那些被战火中断的时光,那些被戎装掩盖的温柔,都该在这江南的烟雨中,慢慢拾起来。
只是不知道,那只空了的鹦鹉笼,还能不能再养一只会说“华裳读书”的鸟儿?想着想着,她的眼皮渐渐沉重,终于在熟悉的艾草香气中,沉沉睡去。梦里没有金戈铁马,只有父亲教鹦鹉的笑声,和母亲温柔的呼唤。